无形气劲精准地擦着慕容复的头皮飞掠而过。
“嗤啦——!”
束发的玉冠顷刻粉碎,慕容复的发髻也被那锋锐无匹的剑气削断,刹那间乱发狂舞、无数断落的黑丝飘荡着坠地。而他整个人踉跄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慕容复并没受伤,除却断掉一大把头发,一点儿痛苦都没有感觉到。但恰恰因为这样,他眼中残留的惊骇更深,面色惨白如纸、乱发散落披肩,就连持剑的手都抖得厉害,哪里还有半分姑苏慕容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
“慕容公子也是人中龙凤,杀之可惜。罢了,今天就当是给王姑娘一个面子。”张坤嘚瑟地竖起剑指,拿到唇前吹了吹,宛如后世欧美西部片里,巅峰决斗后吹着枪管的牛仔。吹过一口气后他还没忘了回头对乌老大解释,“看到没有,这才是‘六脉神剑’。”
乌老大手脚躯体僵麻发冷,瘫软在地、无言以对。慕容复也是僵立原地,像是也被点了穴一样愣愣地看着张坤,直到张坤嘚瑟完毕,突然手掌一软,竟加家传的上好宝剑掉落在地上。
看场面确实是这样,若非王语嫣那一声情急下的呼喊,那速度疾劲、无形无相的剑气,只怕已经洞穿了慕容复的脑袋。
“那么,还有谁想要来试试吗?”张坤冷笑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岛主洞主都心头一跳,有的甚至情不自禁垂下脑袋来。
山谷之中,万仙皆寂,唯有狼烟依旧袅袅。
还有那可怜女童在破口麻袋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微弱喘息。
“既然没人了……”张坤突然扭头,目光锁定在那个女童身上,心中一声长叹:果然人活百岁便成精,这演技简直没谁了,比阿紫都还高了几个层次,去后世参演电影的话包拿小金人的……
地上蜷缩的女童,衣衫褴褛、表情麻木,露出的细瘦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不一的青紫瘀痕,甚至于左边胳膊都似乎折断了、不自然地扭曲着。而且场中局势无论怎么发展,哪怕乌老大险些儿一刀砍在她头上了,这女童都像个真正的哑巴丫头那样,只是惊惧惶恐、哦呜叫着、落泪哭泣……
就这惨相,几乎让张坤都不自信起来。
只是,适才张坤独力击退卓不凡三人、又以六脉神剑打败慕容复时,女童脸上一瞬的欣喜和惊诧、双眸间隐约刹那乍现的精光,终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于是,张坤盯着女童看了几眼,徐徐走上前去。
夜风掠过青铜鼎上摇曳的狼烟、带起灰烬的残影,如同无数徘徊的幽魂。
慕容复披头散发、身体微微发抖,披散的乱发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那从缝隙间透出的、混杂着恐惧与刻骨羞愤的赤红目光。卓不凡、不平道人、崔绿华三人分别呆立三方,面色都是凝重端肃,他们有一刹那几乎想要扭头逃跑,但张坤竟没有再搭理他们。
桑土公早已被抬下场,其余洞主岛主都退得远远的,甚至躲入树林间,只有乌老大仍然瘫软在地,却连呻吟都已不敢。
而那百多名洞主岛主,连同他们麾下的精锐都是呼吸粗重,攥着兵刃的手心浸满冷汗。
此刻,整个山谷,仿佛凝固在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领域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只聚焦在张坤身上……然后,就变得错愕、不解、惊疑。
只因张坤平静地挪到了麻袋中那女童的身前,然后竟而躬身行礼——对着那脏污麻袋中呜咽不止的幼小身影,行了一个后辈弟子拜见师长的礼节!
“弟子张坤——”张坤的声音不高、音量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语气里隐隐还透着一些敬佩,“拜见师伯。”
毕竟返老还童之后的天山童姥,那就当真是娇嫩稚子,以那样娇柔的身躯硬扛着乌老大等人的酷刑折磨,竟然还能捱上一个多月,并且以哑巴丫头的姿态骗过了所有人……仅凭这份意志力,也足够让他感到佩服了。
张坤的话音落下,地上的女童的呜咽声也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呃……师伯?”同时,山谷里所有听到这声称呼的人,脑子里都像是被狠狠砸了一记闷锤,好半晌都变成空洞与茫然。
师伯?拜见那个被他们百般折磨、准备用来当投名状祭品的小女娃子?!这是什么魔幻的展开?!……大理国国师,拜一个小女娃子为师伯?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得每个人的思维都混乱不堪。
就连慕容复那刻骨的羞辱感都仿佛被这荒诞的场面冲淡了半分,只剩下极致的惊愕与不解。!王语嫣捂着小嘴,清澈的眼眸瞪得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木婉清皱起眉头,用力地抿紧了唇线。阿紫更是惊得脱口而出:“喂,张大哥,你脑子烧糊了?她一个小丫头……”
若不是张坤刚刚才展露了一手绝顶功夫震慑住众人,他们定然都要以为这张大国师是失心疯了。
只有那破口麻袋中蜷缩的小小身影,在众目睽睽下,鼻子又开始轻轻抽动,低声啜泣起来,似乎也是被吓到了一样。呜咽声细微,却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好家伙……张坤愕然。她还在装,她还在演!以一个九十多岁老怪物的灵魂,在一个八九岁孩童的躯壳里,将惊恐、无助、弱小扮演得入木三分……若非张坤早已洞悉一切,根本看不出半分破绽。
老实说,他就算已经洞悉一切,光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半分破绽……
但是他自然想到了破局的办法。张坤抬起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额头,呢喃道:“师伯勿怪,是弟子疏忽了。”说话间他伸手入怀,从贴身衣袋里掏摸出一枚戒指,戴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然后他抬起那枚戒指晃了晃,笑道,“师伯且看看,你再不答话,我只好以掌门的身份给你下命令啦。”
这两声“师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引得人群更加躁动低语。喊一次或许是神经短路了、突然嘴瓢了,这连续两次三番的对一个小女娃子喊师伯,背后定然有着众人难以知晓的隐秘。
许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戒指上,想从那里找到答案。
看似普通的戒指,古朴、简约,通体泛着沉厚的赤金色泽,不知是何等金属所铸。戒指中间镶嵌着一枚宝石,宝石表面浮雕着七样图纹,或如星斗、或似剑刃、有的如羽翼、有的像山河……那些图纹极小极精巧,即便张坤这位佩戴者,若不举起手指仔细观看,那也瞧不清楚。
但张坤知道,眼前的女童肯定能一眼认出戒指,甚至一眼就辨识出那七种玄奇的图纹。因为那是七宝指环,又名为逍遥神仙环——那是逍遥派掌门人的标志信物!
果然,在这枚戒指出现的瞬间看,一直蜷缩在地、像只受惊幼兽般颤抖哭泣的女童,身体猛地僵直,如同被九天惊雷狠狠劈中。
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抬起头,不再有任何孩子气的恐惧或瑟缩,反而带着一种沉重肃穆的力道。那脏兮兮的小脸上泪痕犹在,可是面目表情已经换作震惊、愤怒、仇恨、追忆等等糅杂一处的复杂情绪。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枚戒指上。
“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声从她小小的胸腔里发出,声音之粗重,绝不似孩童。紧接着——
“啊——!!!”
一声尖利、嘶哑、奇异,如同生锈铁片刮过琉璃的长啸,骤然从女童的口中爆发出来。这声音与她那精巧的容颜、稚嫩的肌肤和玲珑的身姿形成了诡异反差,听着竟是一个饱经沧桑、戾气深重的老婆婆。
“这枚指环!”她沙哑又高亢的声音带着滚滚煞气,“这枚逍遥神仙环!——小贼!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一番质问出口,女童的神态更是老气横秋,睥睨之间,已不再是楚楚可怜的稚女,而是执掌生死、高高在上的魔君。
“呜啊啊啊!——”
“是她!是天山童姥!……这声音绝不会错!”
“真是那老……老妖婆?!”
“妈呀!这……这小女娃娃……竟然是……”
周围的洞主岛主们首先混乱起来,整个山谷、整片树林,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沸水的油锅。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百余名洞主岛主从未有人见过童姥的真容,但却有不少人曾经听闻过童姥的声音。而就是这把老声音,折磨了他们几十年,让他们恐惧到骨子里,甚至早成为午夜惊醒、冷汗透背的梦魇。
这时乍一听到那苍老又尖锐的声线,他们一个个立时就双腿发软,再看向那小小身影的目光,就如同遇见了真正的阎罗恶鬼。
还不仅仅是那些洞主岛主们。就连不平道人、卓不凡、慕容复这些高手,此刻眼中都露出了匪夷所思,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任凭他们如何见识广博、心智坚定,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伤痕累累、气息孱弱的稚龄女童,与那传说中杀人如麻、凶威滔天的天山童姥联系到一起。
“不可能!”不平道人下意识地低呼出声,拂尘柄被捏得咯咯作响。他工于算计,可是眼前的场面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的。
卓不凡眼神锐利如剑,想要从那女童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伪装的破绽。崔绿华下意识地握向腰间,才发现自己的芙蓉飞刀已经全都扔出去了,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慕容复看看那个暴怒的女童,又看看张坤指间的戒指,一种彻底的荒谬感几乎要将他吞没。
还有左子穆、辛双清,还有木婉清、阿紫……他们也都是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看向女童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陌生。
“张大哥,她……她怎么会是天山童姥?既然说她是姥姥,是老婆子……”反倒是性格憨直的钟灵,竟没呆住,而是脱口而出,高声向张坤询问。
张坤脸上带了些宠溺的笑意,扭过头回答钟灵道:“不然你以为呢?天山童姥,那个‘童’字……难道是白叫的吗?”
这声音清晰地盖过了满场喧嚣,这随口的点破,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许多人心里最后的一点儿侥幸。
原来童姥的童,正是指女童的童?!
沸腾的嘈杂稍息,洞主岛主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可惜……只可惜天山童姥这个称号由来已久,哪怕如今在灵鹫宫下效力最久的西域天风洞安洞主,也不清楚这个外号究竟如何取得。否则,或许他们就能猜到了。
而天山童姥只是冷哼一声,相当于默认了。她依旧目光如刃、紧紧盯着张坤。然则凭着她此刻的身体状况,已经对张坤没有了任何威胁。她知道,她知道张坤也知道。
而张坤这才重新将目光凝注到童姥身上,脸上笑容稍有收敛,变得郑重了些:“这枚指环,当然是无崖子前辈传给我的。除此之外,他还散去了一身功力给我,因此我心里认他是师父,也就叫你一声师伯。”
提到无崖子,张坤语气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唏嘘,还有几分敬重和感念。
往小了说,倘若没有无崖子传输来的精粹真气,张坤的内息也就无法自动搬运周天、储于五脏六腑,那么他可不敢像今天这样肆意挥洒武功。往大了说,若非无崖子告诉了张坤这许多秘辛,他的前进目标恐怕仍是模糊一片。
反正已经这段时间都喊惯了苏星河为苏师兄,念叨着无崖子的时候称呼一声师父,对于张坤而言那是一点儿障碍都没有。
天山童姥的表情僵住了,渐渐的,一种浓得化不开、浸透骨髓的哀恸漫上那张小巧脸蛋:
“他……他散去了毕生功力?传给了你?!”
逍遥派武学玄奥无极、性命交修,功力便是性命根基,散尽一身修为,那便意味着自绝于世,彻底熄灭了自己的生命之火。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