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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野径上的风已褪尽了最后一丝寒意,裹挟着青草泥土的湿润气息,懒洋洋地拂过柳青阳的脸颊。日头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印在蜿蜒前行的黄土路上。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青苗初长,绿意茸茸,远处几处散落的村舍炊烟袅袅,倒显出几分宁静。只是这宁静落在柳青阳心里,却搅起一片难以言说的烦闷。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渗出的薄汗,指尖触到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纹路,那是连日奔波和心绪煎熬留下的印记。胸中像是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堵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快。脚步不由得放得更缓了些。

就在昨日,他亲手斩断了一桩婚约。

林月娇那双瞬间失去光彩、继而盈满难以置信和刺骨冰寒的眼睛,此刻仍清晰地烙在他脑海里。她父亲林员外那张先是错愕、继而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灰败的脸,也在眼前晃动。林家……本是殷实厚道人家,待他柳青阳更是恩重如山,在他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的困窘年月里,是林家供给束修,让他得以安心读书,也是林家早早便许下了这门亲事,将他视作半子。可如今,他柳青阳寒窗十载,眼看功名唾手可得,却觉得林家这艘船,终究是太小了,载不动他即将到来的锦绣前程。林员外那日渐衰颓的家业,林月娇那温顺却略显小家子气的性情……都成了他心底难以逾越的障碍。

退婚的借口是现成的,一句轻飘飘的“恐误佳人前程”,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那砸在地上碎裂的定亲玉佩的脆响,还有林家仆役那鄙夷中带着怜悯的目光……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刚刚升起的那点踌躇满志上。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离那沉重的恩义和撕破脸的难堪远远的。

脚下这条路,通向京城,也通向一个他自以为更广阔、更光鲜的未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林家,不去想林月娇,只把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一遍遍在心里描摹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盛景,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团阴霾。

天色愈发沉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风也带了点急迫的凉意,吹得路旁野草簌簌作响。四野空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柳青阳心里那点烦躁又添了几分不安,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只想在天彻底黑透前寻个落脚处。

就在这苍茫暮色里,路边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形瘦高,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辨不清原本颜色的旧布袍里,袍子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支棱着一副骨架。他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完全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不见一丝血色的下巴。他像一截枯木,无声无息地杵在那里,仿佛已与这老槐树融为一体,生了根。

柳青阳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荒郊野岭,暮色四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怪人,任谁都会警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点碎银——那是他仅有的盘缠,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防身之物,尽管在这等诡异气氛下显得如此可笑。

他屏住呼吸,正犹豫着是快步绕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问路,那树下的人影却动了。斗笠微微抬起一点,阴影下似乎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穿透暮色,精准地钉在柳青阳脸上。

“后生,”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钻进柳青阳耳中,“赶路?”

柳青阳喉头滚动一下,强作镇定地拱了拱手:“正是。敢问老丈,此去前方可有借宿之处?”

“借宿?”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破风箱在抽气。他慢悠悠地站直了身体,柳青阳这才看清,他背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粗布褡裢,褡裢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几件形状古怪、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物件——是刀!各式各样的刀!有厚重的砍骨刀,有狭长的剔骨尖刀,还有几把寒光内敛的菜刀。

柳青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赊刀人!他只在乡野奇谈里听过这类人的传说。据说他们行踪诡秘,背着刀具四处游荡,不收现钱,只留下一个看似荒诞的预言或条件,待预言实现之日,便是他们上门索债之时。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更无人知晓他们索要的“债”究竟是什么。

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柳青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莫慌。”那赊刀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我非剪径强梁。只是看后生你印堂晦暗,眉宇间缠绕着一股……孽气。前路坎坷,恐有血光之灾啊。”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柳青阳一个激灵。孽气?血光?他刚退婚,正觉卸下心头重负,怎会……他强笑道:“老丈说笑了。学生一心向学,何来孽气?至于血光之灾,更是无稽之谈。”

“呵,”赊刀人又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也不争辩。他枯瘦如柴的手探入褡裢,摸索片刻,竟从一堆形态狰狞的刀具中,抽出了一把最不起眼的菜刀。

那刀通体黝黑,刀身厚实,样式极其普通,与寻常农家灶台上的刀具并无二致,甚至刀口看上去还有些钝。唯一特别之处,在于靠近刀柄的刀脊上,深深地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笔画却透着一股森然古意的篆字——“断孽缘”。

“此刀,”赊刀人将那把黑沉沉的菜刀平托在枯瘦的手掌上,递向柳青阳,“赊予你。”

柳青阳愕然,看着那柄其貌不扬的菜刀,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那“断孽缘”三字,更像三只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老丈……学生……学生要此物何用?何况学生身无余财……”他本能地想拒绝。

“不要钱。”赊刀人打断他,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邃了,那两道无形的目光锁死了柳青阳,“只留一言。”

四周的风骤然停了,连草叶的窸窣声都消失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柳青阳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见血封喉时……”赊刀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柳青阳的心坎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必返此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赊刀人托着刀的手猛地向前一送!柳青阳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那柄刻着“断孽缘”的黑沉菜刀,竟已稳稳地、沉甸甸地落入了他的手中!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进了骨髓。

他惊骇抬头,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魂飞魄散!

那赊刀人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雾气毫无征兆地凭空涌现,翻滚着,扭曲着,瞬间将他整个身形吞噬。那雾气漆黑如实质,翻涌间仿佛有无数张痛苦嘶嚎的鬼脸在其中若隐若现。柳青阳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锈和腐朽混合的气息。

黑雾只存在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风又起,吹得老槐树叶哗哗作响。暮色依旧沉沉,田野依旧空旷。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空空如也。赊刀人连同那诡异的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手中那沉甸甸、冰凉刺骨的触感,和刀脊上那三个如同诅咒般渗入眼中的篆字——“断孽缘”,在无声地提醒着柳青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绝非幻觉。

“见血封喉时……必返此地……”

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他死寂的脑海中回荡,带着地狱般的回响。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手中那把诡异的黑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冰冷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把它远远扔开,想逃离这棵不祥的老槐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预言!

可就在他准备甩手丢开那黑刀的刹那,一股奇异的粘滞感从掌心传来。那刀仿佛在他手上生了根,冰冷的触感牢牢吸附着他的皮肉,无论他如何用力,竟无法将其甩脱!它沉重得不像一把菜刀,倒像一块来自九幽寒狱的玄冰,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上,也沉沉地坠在他的心上。

柳青阳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盯着那“断孽缘”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刀?分明是催命的符咒!是那赊刀人强加于他的不祥枷锁!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邪物拔离手掌。然而,那冰冷的刀柄仿佛与他的皮肉骨骼融为了一体,纹丝不动。每一次发力,都只换来更深彻骨髓的寒意和那股无法摆脱的沉重感。

暮色四合,荒原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黑暗吞噬。老槐树巨大的轮廓在昏暗中张牙舞爪,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低泣。柳青阳孤零零地站在树下,冷汗涔涔,浑身冰凉,如同坠入了无底冰窟。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徒劳。他颓然地垂下手臂,那柄刻着“断孽缘”的黑刀,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沉甸甸地坠着,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

柳青阳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曾令他心驰神往、承载着无限荣光的所在,此刻在沉沉暮霭中,竟显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不祥的阴霾。而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则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深深烙印在他惊恐的眼底。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艰难地离开了老槐树,离开了那片诡异的土地。那把诡异的黑刀,被他用一块包袱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塞进了行囊的最深处,如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火。他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只想尽快赶到京城,用金榜题名的万丈荣光,将这荒野中的梦魇彻底驱散。

京城贡院,飞檐斗拱,肃穆庄严。朱红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鼎沸的人声。院内,一排排低矮的号舍鳞次栉比,如同蜂巢蚁穴。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微臭、汗水的酸馊,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焦灼。

柳青阳坐在狭窄逼仄的号舍内,案头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锁在面前的卷子上,笔走龙蛇,心无旁骛。笔尖摩擦着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了这死寂号舍里唯一的韵律。那柄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刀,连同老槐树下那诡谲的语言,早已被他强行镇压在意识的最底层。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墨字,只有胸中的锦绣文章,只有那近在咫尺的功名荣耀!

“见血封喉”……那沙哑的诅咒偶尔会像水底的恶鬼,试图浮上心头。每当这时,柳青阳便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楚和满口的血腥味瞬间驱散那点阴霾。他眼神更加锐利,笔锋更加遒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倾注于这决定命运的笔端。

九天九夜,焚膏继晷。当最后一道策论题落下最后一笔,柳青阳搁下笔,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亢奋和期待。他交卷离场,走出贡院那森严的大门,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柳青阳却觉得恍如隔世。

放榜之日,东华门外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柳青阳挤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金榜上急切地搜寻着。当“柳青阳”三个端方遒劲的大字,赫然出现在榜首位置时——

“中了!头名!状元!是柳青阳柳状元!”

轰!

周遭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议论,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他身上。柳青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巨大的狂喜和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什么赊刀人,什么黑刀,什么“见血封喉”的预言……在这一刻,统统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成功了!他柳青阳,寒门子弟,鱼跃龙门,成了天子门生,新科状元!

跨马游街,琼林赐宴。金鞍玉勒,红袍乌纱,柳青阳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在御街接受万民瞻仰。道路两旁,人潮汹涌,欢呼声浪排山倒海。鲜花、彩绸、甚至香囊手帕,如雨点般向他抛洒而来。他微微昂着头,感受着这无上的荣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胸中块垒尽去,只剩下睥睨天下的豪情。

然而,就在这万丈荣光加身的巅峰时刻,一阵毫无征兆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那时他正端坐于琼林宴上,觥筹交错,丝竹盈耳。当朝宰相赵廷玉——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者,亲自举杯向他这个新科状元敬酒。赵相笑容和煦,言辞恳切,赞誉有加,俨然一副提携后进的慈祥长者模样。满座朱紫公卿,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柳青阳慌忙起身,躬身回礼,双手举杯,心中激荡着被当朝宰辅如此看重的狂喜。就在他仰头欲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赵廷玉那双含笑的眸子深处。

那里,没有一丝暖意。

那深潭般的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和审视,如同寒夜里捕猎的鹰隼,精准地丈量着猎物的价值。那目光像两根无形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柳青阳沉醉在功名美酒中的幻梦。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柳青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一抖,杯中琼浆差点泼洒出来。这股寒意来得如此诡异而猛烈,瞬间驱散了琼浆的暖意和宴会的喧嚣,让他在一片暖融中如坠冰窟。

他想起了老槐树下那双斗笠阴影里的眼睛。同样的冰冷,同样的……非人感。

“柳状元?”赵廷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将柳青阳从瞬间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柳青阳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脸上迅速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学生惶恐!谢相爷厚爱!”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压不住心底那片骤然扩散的冰冷阴影。

琼林宴的喧嚣渐渐淡去,但柳青阳心头那点不祥的阴翳却并未消散,反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恩宠”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状元及第的荣耀尚未冷却,一道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京城官场——当朝宰相赵廷玉,竟欲招新科状元柳青阳为婿!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赵相乃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权势之煊赫,堪称只手遮天。能入其法眼已是万幸,更何况是招为东床快婿?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一步登天的泼天富贵!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柳青阳身上。

柳青阳初闻此讯,惊愕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狂喜!宰相之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柳青阳不仅有了状元之名,更将拥有无可匹敌的靠山!意味着他从此跻身帝国最顶级的权力圈层,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林家?退婚?那点微不足道的负疚感,在这滔天的权势诱惑面前,早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他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急切的攀附之心,应下了这门亲事。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踩在云端。相府送来的聘礼流水般抬入他暂居的馆驿,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琳琅满目,晃花了人眼。相府派来的管事、仆役,个个对他恭敬异常,口称“姑爷”。他被接入相府别院暂住,雕梁画栋,仆从如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尊荣。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当喧嚣褪去,独自面对铜镜中那个一身华服、意气风发的自己,柳青阳偶尔会感到一丝莫名的恍惚和不安。镜中人眉眼飞扬,志得意满,可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总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惊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厚厚锦缎包裹的硬物,正是那把刻着“断孽缘”的黑刀。自那日老槐树一别,这刀便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离身。他曾试过无数方法丢弃或毁掉它,无论是沉入深潭,还是投入熊熊炉火,甚至雇人远远带走,最终它都会诡异地重新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只能将它深藏,如同深藏一个不堪的秘密。每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包裹,老槐树下那沙哑的预言便会不期然地回响:“见血封喉时……必返此地……” 柳青阳猛地甩甩头,将这念头强行驱散。洞房花烛,宰相娇女,青云之路就在脚下!这无上荣光,岂是那荒诞预言所能撼动?

相府筹备婚礼的动静极大,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依序而行,极尽奢华铺张之能事。柳青阳如同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提线木偶,在相府管事和礼官的指引下,麻木而兴奋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

然而,诡异的是,直到“亲迎”之日,他这位准新郎官,竟从未见过自己那位即将过门的宰相千金!赵相只言其女“养在深闺,体弱羞怯”,不便相见。柳青阳虽觉有些不合常理,但转念一想,相府千金,金枝玉叶,有些规矩也是应当。何况,宰相之女,身份尊贵,样貌才情想必都是顶尖的。这份神秘感,反而更添了几分期待。

终于,大婚之日到了。

相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宾客盈门。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满朝朱紫,尽皆来贺。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将整个相府渲染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柳青阳身着大红状元吉服,头戴金花乌纱,胸佩红绸大花,在无数艳羡和恭维声中,被喜娘和傧相簇拥着,完成了繁复的迎亲礼仪。他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旋涡中心,被巨大的喜悦和荣耀冲击得晕头转向,脚步都有些虚浮。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丝竹声,眼前是晃动的红烛、攒动的人影。他机械地笑着,回应着,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被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托举着,直上云霄。

拜堂完毕,新娘被簇拥着送入洞房。柳青阳则被一群热情高涨的同僚和宾客拉住,轮番灌酒。辛辣的琼浆一杯接一杯下肚,烧得他浑身滚烫,头脑也更加昏沉。眼前的人影晃动模糊,喧嚣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幕。那点深藏的不安,在酒精的麻痹下,似乎也被冲淡了许多。

“柳兄!不,该叫柳驸马了!哈哈,快喝!这可是相爷珍藏的玉液琼浆!”

“状元郎双喜临门,羡煞旁人啊!再饮此杯!”

“祝柳兄与相府千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恭贺声、劝酒声不绝于耳。柳青阳来者不拒,脸上洋溢着熏熏然的醉意和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此刻达到了最完美的巅峰。什么林家,什么退婚,什么赊刀人……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他只想沉醉在这无边的富贵温柔乡里,永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酒宴终于渐近尾声。柳青阳已是脚步踉跄,舌头发硬,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被众人簇拥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位于相府最深处、布置得如同神仙洞府般的新房。

新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淡淡的脂粉气。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帐低垂。紫檀木的雕花大床前,静静端坐着一个凤冠霞帔、顶着大红盖头的身影。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残余的喧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自己粗重而带着酒气的呼吸声。

柳青阳扶着门框,定了定神,努力驱散眼前的眩晕。看着床边那安静等待的新娘,一股混合着欲望、期待和征服感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咧开嘴,露出一抹醉醺醺的笑容,踉跄着朝那抹刺目的鲜红走去。

“娘……娘子……”他舌头打结,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意,“让……让为夫……揭了这盖头……看看我的……宰相千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带着几分急不可耐,猛地抓住了那大红盖头的边缘。

入手是冰凉滑腻的锦缎触感。他用力向上一掀——

红绸翩然滑落。

烛光下,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出来。

柳青阳脸上那醉醺醺的、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死!

如同被一桶混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下,所有的酒意、所有的狂喜、所有的迷醉,在刹那间被冻结、粉碎!

眼前这张脸……这张涂抹着精致妆容、凤冠霞帔衬托下的脸……

眉眼依稀,却再无往日的温婉,只剩下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近乎妖异的艳丽。那微微上挑的眼角,涂着鲜红的胭脂,眼神冰冷,锐利如刀,正死死地、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盯着他!

这张脸,他化成灰也认得!

林!月!娇!

轰隆!

柳青阳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瞬间蔓延至脚底,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向后猛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你……你……”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而嘶哑的气音,如同濒死的困兽。他死死瞪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回来的脸,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林……月娇?!怎么会……是你?!”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宰相千金?赵廷玉的女儿?这怎么可能?!林家不是……不是已经……他猛地想起林家那场蹊跷的大火,那场将林家基业烧成白地、传闻中无人生还的惨剧!难道……难道……

无数混乱而恐怖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破!赵廷玉那深潭般冰冷的眼神……那场蹊跷的大火……眼前这张怨毒的脸……这一切,难道都是……

“很意外吗?柳状元?我的……好夫君?”林月娇缓缓站起身,头上的凤冠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她的声音不再是从前记忆中那温婉轻柔的调子,而是变得异常尖利、冰冷,带着淬毒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柳青阳的耳膜和心脏。

她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和刻骨的恨意。那精心描绘的红唇微微勾起,形成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意外?”林月娇又向前逼近一步,身上繁复华美的嫁衣在烛光下流淌着血一般的光泽,映着她眼中那两点跳动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意外我这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小门小户’之女,竟能穿上这身凤冠霞帔,成了宰相府的‘千金’?意外我这个本该葬身火海的‘死人’,竟能坐在你的洞房里,等着你这位新科状元、乘龙快婿来掀盖头?”

她每说一句,柳青阳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就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仿佛正在承受着无形的鞭笞。那冰冷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柳青阳!”林月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耳膜,“你为了攀附权贵,背信弃义,退婚毁诺,将我林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父因你退婚之辱,郁结于心,旧疾复发!紧接着,便是那场‘意外’的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恨意而扭曲,“若非义父……若非义父赵相恰好路过,救下奄奄一息的我……柳青阳!我林月娇早已化作一堆枯骨,一缕冤魂!”

义父!赵相!

这两个词如同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柳青阳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赵廷玉!那深潭般冰冷的眼睛!那场蹊跷的大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精心布置、引他入狱的死局!他以为攀上了登天的云梯,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精心为他准备的坟墓!

“不……不可能……”柳青阳失魂落魄地喃喃,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下,瘫软在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如同复仇女神般散发着森然寒意的林月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冻彻骨髓。

“不可能?”林月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流淌出来。她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冰冷的笑声,缓缓走到那张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紫檀木桌旁。

桌上,早已备好了合卺酒。两只通体鲜红、用整块血玉雕琢而成的精巧酒杯,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旁边是一把同样殷红如血的玉酒壶。

林月娇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轻轻提起那只红玉酒壶。壶身微倾,一线深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无声地注入其中一只血玉杯中。

那液体粘稠,色泽暗沉,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带甜腥的古怪气息,在暖融的烛光下,竟蒸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黑色烟气,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柳青阳死死盯着那杯被注满的液体,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收缩!那绝不是酒!那股甜腥气……那股不祥的黑气……是毒!剧毒!

林月娇端起那只斟满毒液的血玉杯,另一只手端起另一只空杯。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柳青阳。华美的嫁衣裙裾拖曳在红毡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在爬行。

她在柳青阳面前站定,微微俯下身。烛光映着她那张艳丽却扭曲的脸,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快意。她将那只空杯塞进柳青阳冰冷僵硬、不住颤抖的手中,然后,将自己手中那杯深红近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酒,缓缓举到柳青阳眼前。

那鲜红的蔻丹与杯中暗沉的毒液相映,刺目得令人心胆俱裂。

“这杯酒……”林月娇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冰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刻骨的怨毒,一字一顿,清晰地送入柳青阳耳中:

“敬负心人!”

嗡——!

就在林月娇话音落下的刹那,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金属颤鸣,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新房中骤然炸响!

声音的源头,赫然是柳青阳腰间!

他腰间那紧紧裹着的锦缎包裹,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剧烈地鼓胀、扭动!仿佛里面囚禁着一头暴怒的凶兽,正疯狂地撞击着束缚!

“啊!”柳青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他下意识地想要按住腰间那疯狂跳动的包裹,手指刚触碰到锦缎——

嗤啦!

坚韧的锦缎如同朽烂的败絮,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撕裂开来!

一道乌沉沉的光芒暴射而出!

正是那把刻着“断孽缘”的菜刀!

此刻,这把原本其貌不扬、黝黑沉重的菜刀,如同从地狱深渊被唤醒!刀身之上,那三个篆字“断孽缘”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迸发出刺目的、妖异的血光!猩红的线条扭曲蠕动,如同活物的血管,瞬间爬满了整个黝黑的刀身!无数细密、扭曲、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暗红色咒文,如同沸腾的岩浆,从刀脊深处争先恐后地涌现、蔓延、交织!整把刀被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光晕笼罩,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鸣,悬浮在柳青阳身前半尺的虚空中,剧烈地震颤着!一股冰冷、暴戾、仿佛能斩断一切因果宿命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洞房!

烛火被这股气息压得骤然一暗,疯狂摇曳,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狂乱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什么东西?!”林月娇脸上的怨毒和快意瞬间被极度的惊骇取代!她端着毒酒的手猛地一抖,杯中深红的液体剧烈晃动,几乎泼洒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恐怖血光和咒文的菜刀,如同见了鬼魅!

柳青阳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瘫在地上,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柄妖异的凶兵。

嗡鸣声骤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那悬浮震颤的妖异血刀猛地一滞!

刀身上那沸腾的血光与咒文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向刀柄处汇聚、压缩!刺目的光芒让整个房间亮如白昼!

光芒骤然收敛!

在柳青阳和林月娇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刀柄处血光凝聚之处,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迅速变得清晰、凝实!

那是一个身材瘦高、裹着破旧布袍的虚影!斗笠宽大,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正是那日荒野老槐树下,赊刀人的形象!

这由血光咒文凝聚成的虚影,并非死物。它微微转动那被斗笠阴影覆盖的“头颅”,似乎在“看”了一眼惊骇欲绝的林月娇和她手中那杯毒酒,又缓缓地、无声地转向瘫软在地的柳青阳。

下一刻,虚影动了。

它没有实质,却带着一股凝若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意志。一只由浓郁血光构成、半透明的手掌,从虚影的袍袖中伸出,快如鬼魅,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沛然之力,猛地按在了柳青阳那只握着空酒杯、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腕上!

柳青阳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寒气,瞬间从手腕处侵入,冻僵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神经!他那只握着空杯的手,如同被寒冰冻结的铁钳死死固定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与此同时,一个沙哑、干涩、冰冷得没有丝毫人味的声音,如同直接在柳青阳和林月娇的灵魂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斩断宿命的森然决绝:

“孽缘当断!”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两人心神剧颤!

这血刀化形、虚影按手的诡异一幕,彻底超出了林月娇的理解范畴。她脸上的惊骇瞬间被更深的疯狂所取代!那把妖刀,那个虚影,它们要阻止她!它们要阻止她完成这最后的复仇!

“不——!”林月娇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尖啸!眼中那点残存的理智被滔天的恨意彻底焚毁!她不再犹豫,不再等待,端着毒酒的手猛地向前一送!那杯深红近黑、散发着甜腥死气的毒液,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泼向柳青阳的面门!

毒液泼洒的瞬间,那血光凝聚的赊刀人虚影,按在柳青阳手腕上的那只半透明的手掌,骤然爆发出更加刺目的血光!一股无形的、冰冷至极的力量,并非作用于泼洒的毒液,而是精准地、狂暴地施加在柳青阳那只被冻结的手腕上!

柳青阳只觉得一股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拽着他的手臂向前一挥!

他手中那只空着的、原本属于他的合卺酒杯,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无比地撞向林月娇泼洒出的那杯毒酒!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颤的玉器撞击声!

血玉空杯与那杯盛满毒液的血玉杯,在半空中轰然对撞!

脆弱的玉璧根本无法承受这狂暴的巨力撞击,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细小的、猩红如血的玉屑混合着那深红近黑、粘稠致命的毒液,如同炸开了一朵妖艳而邪恶的死亡之花,在昏暗的新房半空中猛地爆散!

毒液四溅!

大部分飞散的毒液和玉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巧妙地阻挡、弹开,避开了下方的柳青阳。然而,仍有几点粘稠的毒液,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虫,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溅射在林月娇那张因疯狂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嗤——!

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响起!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洞房的死寂!林月娇猛地捂住自己的脸,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向后踉跄跌倒!指缝间,几缕诡异的黑气伴随着皮肉被腐蚀的轻烟袅袅升起!那剧毒之物,沾肤即溃!

“月娇!”柳青阳失声惊呼,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扑过去。

然而,腰间那把悬浮的血刀,嗡鸣声骤然加剧!刀身血光暴涨!那血光凝聚的赊刀人虚影猛地转头,“看”向柳青阳!一股冰冷、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

“断!”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在灵魂深处炸响!

就在这惨嚎声回荡、毒液四溅、血刀嗡鸣的混乱瞬间,洞房深处,那扇巨大的、绣着百子千孙图的紫檀木屏风之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沉的轻笑。

那笑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从容,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和玩味。

笑声未落,屏风后,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林月娇的惨嚎和血刀的嗡鸣,如同冰冷的玉石投入死水:

“这把刀……果然斩得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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