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焦糊味钻进鼻子,把意识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林木生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重影,然后才慢慢聚拢。
他看到的是破碎的庙宇穹顶,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破洞筛下,落在脸上,带着河湾深夜特有的、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冷意。身下粗糙冰冷,硌得骨头疼——那是庙里残存的旧砖石。
他试着动弹。
左半边身体像灌满了烧红的铁砂,每一次细微的挪移都牵扯出爆炸般的剧痛,尤其是手臂,仿佛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喉咙火烧火燎,干渴至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粝的砂纸,带着灼烧过后的铁锈腥气。
他吃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扫过这劫后余生的破庙。
正殿大半倾颓,歪斜的梁柱如同巨人腐朽的肋骨,将断未断地撑着一角残存的天穹。
厚厚的灰尘被搅起,在微弱月光下缓慢沉浮。角落里供着石婆婆像的位置,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保护过,成了这疯狂破坏漩涡中唯一勉强维持完整的孤岛。
那石像静静地立着。
之前覆盖其身的、象征愚信与污垢的红布条和苔藓绿垢,已在能量狂潮的冲刷下彻底消失无踪,露出了内里温润而饱经沧桑的灰白石质本体。
月光勾勒出它天然纹路形成的面目——微蹙的眉心,含悲欲泣的嘴角轮廓,下颌处那道仿佛永不干涸的、象征泪痕的凹槽……一种深邃沉静的悲悯无声地弥漫开来,浸透了劫后的每一粒尘埃,无声地诉说着此地凝聚百年的血泪。
石像脚下湿冷的碎石间,几点极细弱的嫩绿倔强地刺破黑暗,嫩芽顶着微小的露珠,在冷月下闪烁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新生微光。
远处,河水冲刷碎石的声音变得单调而清晰。那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在被洗净后发出的、疲惫而沉重的叹息。
阿婆侧躺在离石婆婆像不远的地方。林木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瘦小的躯体几乎被绝望的炭黑覆盖——自双臂手肘向下,两条小臂连同双手,已在最后的火焰爆发中化为焦枯的残骸,漆黑干硬,边缘露出内部深褐色的碳化骨质,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散发着死亡般的焦糊味。
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空洞狰狞可怖,能隐约看到内部同样碳化的皮肉组织和断裂的肋骨断面。没有鲜血渗出,高温已烧焦了一切血管,只余下缓慢蒸腾的、带着脏器特有甜腥味的灼热焦气。
可那张布满深深沟壑的脸上,却一片安详。
浑浊失焦的灰白眼珠微向上抬,穿过坍塌的庙顶,凝望着天幕上那轮散发着清冷光晕的月亮。
生命正急速从这具破败的躯壳中流逝,可她的嘴唇却微微向上弯着,勾勒出一丝解脱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浑浊笑意。她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露出一点干枯卷曲的暗红色,像是小心包裹着什么。
一缕细微的、带着尘土和最后一丝生命余温的气息,混杂在焦糊味中,断断续续地拂过林木生面颊。
“娃…河…巡……” 破碎的词语艰难地从她几欲凝固的喉咙里挤出,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了灵魂最后的力量。
“邪佛初孕……幽冥……将倾……”
巡河夜叉那冰冷如同冰河沉淀的低语,突然在脑海中炸响!林木生全身剧震,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狰狞的爪痕依旧血肉模糊地横亘在皮肉之上,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发白。但此刻,那胸骨之下的深处,却跳动着一颗非人的“心脏”——邪佛石种!
它安静下来了,死寂得可怕。
表面被无数蛛网般漆黑深刻的裂纹覆盖,甚至有些地方裂开了细小的罅隙,露出内里难以名状的幽暗组织。
原本狂暴冲撞的暗红枯油魔焰与幽蓝死寂寒流,此刻不再狂暴地对抗撕裂,而是凝滞在那可怖的裂隙之下,缓缓地、粘稠地蠕动着,如同某种沉入深沼的污秽胚胎正在进行缓慢的消化与融合。
裂隙深处,偶尔闪动一下,不再是婴儿的面容或者刺眼的红光,而是一种难以定义的、庞大而怪诞的轮廓阴影,带着一种冰冷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志。
每一次它细微的搏动,都像是沉寂火山下翻涌的熔岩,带来一种向内塌陷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痛。
这种痛苦远非初受石种时那种寄生蔓延带来的侵蚀感,更像是体内已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拥有冰冷意志的、异形怪胎的雏形!它在生长!在利用爆炸中被强行塞入体内的驳杂“养料”蜕变!
“幽冥将倾”四个字带着千钧重压,死死压在林木生的残魂之上。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但极具穿透力的气息猛地触及他的感知边缘!
林木生艰难地抬头望去。
阿婆那只紧握成拳的残破右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一线缝隙。
一只枯焦如树枝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向林木生脚边的方向。在那里的碎石尘灰中,躺着一个小小的、被鲜血和炭灰染得污浊的粗布布袋。
“拿…去……” 阿婆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破碎的气流,“小芒…藏着…的……眼睛…”
说完这句话,她凝望月亮的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仅存的那丝带着浑浊欣慰的笑意,凝固在焦黑干裂的嘴角。
紧握的左手中,那片她视若珍宝的、来自百年回忆深处的山桃花瓣,干枯的叶脉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碎裂开来,化作几缕细细的粉末,被穿破残垣吹进来的夜风一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冰冷的月光里。
石婆婆像静静矗立,悲悯的石泪在月光下仿佛真的微微湿润起来。
林木生胸腔里那颗“心”猛地一跳,牵动全身伤口撕裂般疼。他咬着牙,强忍剧痛,探出稍微完好的右手,指尖触碰到那个染血的粗布小布袋。
布料粗糙冰冷,带着死寂的重量。
布袋并未扎紧。轻轻一倒,一块巴掌大的青黑色东西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他布满擦伤和泥污的手心。
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扁平河石。
一面是自然的粗糙水蚀纹路,另一面……却被某种锐利的器物,深深地、用近乎执拗的力道,刻出了一只“眼睛”。
线条简练,甚至可以说粗糙笨拙。但构成这石上“眼”的每一道刻痕,都深得可怕,带着一种倾注了无数日夜、无数遍重复描摹所累积下的冰冷怨念与孤绝期盼。
这不是简单的图形,更像是某个绝望的灵魂,在黑暗中用尽生命留下的最后通牒标记!
这怪异的“石眼”落在掌心瞬间,一股冰冷尖锐如同烧红钢针的怨念之力猛地刺入林木生残存的神识!
“唔!”
他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夹杂着凄厉的呼啸在脑中翻腾炸开——
无边无际的水,沉重得如同铅汞!
幽暗的河底,冰冷的水流包裹挤压着每一寸身体,淤泥的腥臭堵住了呼吸的孔窍,巨大的水压碾轧着骨头。绝望!窒息!
冰冷刺骨的绝望包裹着最后的意识。
视线在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瞥,向上、向上…浑浊污秽的水体之上,月光穿过水面的破碎光影,那光亮是唯一的方向,但那看似脆弱的距离却成了生与死永恒的鸿沟!
这景象如此熟悉!正是他在河岸遭遇阿芒时那场几乎溺毙的恐怖幻境!
原来那并非阿芒制造的幻觉陷阱,而是深藏在这颗河石“眼睛”里的怨念残像!是某种遗留在现场的真实碎片!这被反复刻画在冰冷石块上的怨毒之“眼”,记录的,是一个溺亡者最后的视角!
林木生强忍着怨念冲撞带来的眩晕和幻象余波,死死盯着手中诡异的石眼。它的形态,那种执拗、刻骨、带着冰冷凝视感的线条……
一瞬间,先前遭遇巡河夜叉的画面碎片闪电般掠过脑海:巨大如舟的形体缓缓上浮,浑浊水面下那对空洞惨白、仿佛由凝固月光本身构成的眼窝!那眼窝的形状,那种穿透幽暗水体的质感……
眼前这石眼粗糙刻痕中所透出的冰冷凝视感,与巡河夜叉那双浮上水面的、惨白的月光眼窝,竟然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神韵!
“看……清……”阿婆临死前那句破碎的叮嘱在脑中轰鸣。“河…巡…”
她是在警告!
阿芒藏匿于布袋中,用这种隐晦方式指向真相的东西,正是那只夜叉存在的证据!这枚被怨念浸透的石眼,或许就是它被惊动的原因,甚至是某个死者试图留下的、指向它的最后线索?
就在林木生被石眼所蕴含的怨念冲击得心神剧震之时,另一股力量悄无声息地被引动了。
怀中的枯油灯微微一震。
那冰凉非金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直抵皮肤深处。
灯盏内壁上,原本模糊得近乎错觉的九颗佛珠浮雕图纹,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它们如同在灯油中浸泡了千年,泛着一种内敛幽暗、沉重如铅的光泽。
珠身上微雕的那些扭曲梵文符咒,每一笔都像活了过来,在灯盏幽暗的内部空间里缓缓流淌,灵动妖异。其中三颗半(包括上次已凝实小半的),光晕显得格外饱满凝练,带着某种即将破壳而出的沉重实质感。
嗡——
枯油灯核心猛地传来一股无形的吸扯之力!林木生全身顿时一僵!
这股力量并非从体内吸走什么,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残魂!
像冰冷的钩爪穿透他的意志,拽着他体内刚刚被石种折磨引爆、又被石眼怨念刺激得激荡不休的混乱精神本源——石种爆炸时炸裂的邪念碎片、阿婆牺牲时残留的悲壮与解脱之念、阿芒消散前的巨大怨恨与最终释然、石坚化作飞灰的极端荒诞与寂灭感……这些驳杂而强烈的灵魂残响,统统成了枯油灯的饕餮美馔!
被这股力量吸附拉扯,林木生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要被强行撕裂,一部分被拖入那盏冰冷油灯深处无尽的幽暗漩涡!那三颗半凝实的佛珠虚影在意识中骤然放大,仿佛三颗半冰冷的血色眼球,穿透血肉直勾勾地“盯”着他灵魂深处的混乱!
就在痛苦和拉扯感达到顶点之际,一个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盘踞在他胸骨之下的邪佛石种,此刻竟猛地一缩!
它那些深可见骨的恐怖裂纹间隙,突然渗出粘稠的血光!
不再是纯粹的暗红枯油魔焰或幽蓝死寂寒流,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介于暗红枯油与幽蓝冰晶之间的浑浊混合物,如同一滩污浊的、黏稠的半凝固血液——像是吸收了刚才枯油灯疯狂抽取散逸出去的驳杂精神碎片。
这团污浊血光并非流淌,而是化作无数细密如蛛丝的线状物,一端深深扎入林木生胸骨下的血肉与骨膜深处,另一端则穿透内脏,如跗骨之蛆般,无声而贪婪地蔓延向他后颈。
林木生只觉得颈后那片皮肤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和难以忍受的奇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血肉深处钻出皮肤!他下意识伸手摸去。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光滑的皮肤。那里隆起了一个不规则的、指甲盖大小的硬质鼓包!表面凹凸不平,冰冷刺骨,那质感……就像一块强行镶嵌入皮肉之中的微小、冰冷的石疙瘩!
“嗬……” 倒吸冷气的声音噎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就是石种反噬的结果?无目僧在他体内种下的邪种异变出了新的器官?枯油灯抽取他的灵魂残响作为燃料,而这石种则贪婪吞噬着这些被榨取后的驳杂“残渣”?它们……在争夺?在平衡?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领悟升起之时——
嗒。
一滴冰凉粘稠的液体落下,正滴在那块刚刚从阿婆身上得到的“石眼”上。
是枯油灯的灯油。
灯油的粘稠度并未明显降低,但每一滴落下的间隔却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更规律,也更快速了。
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林木生的感知。
他抬起头,正对着石婆婆悲悯的面容。石像下颌那道象征着泪痕的凹陷处,竟在此时极其缓慢地凝聚出一小滴清澈的水珠,无声地坠入其脚下那片刚冒出嫩芽的湿冷碎石中。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几乎被河水的冲刷声彻底淹没。
可就在这水滴轻响的同时,林木生胸口那狰狞的爪痕下方,邪佛石种核心深处的混沌粘稠血光中,一丝纯净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碧绿柔光,如同投入浊流的一点萤火,极其艰难地刺透了那片污秽的胚胎阴影,微弱却顽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疯狂涌来的暗红枯油与幽蓝冰晶混合物死死压制、缠绕、拖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仿佛一场微不足道的反抗被瞬间绞杀。
但这光芒出现的位置……正是石婆婆像脚下新芽冒出的方向!
这一瞬太短暂,如同幻觉。
林木生额角的冷汗汇聚成滴,滑下脸庞。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摩擦得咯咯作响。全身的伤口都在爆发出新的疼痛,后颈那块冰冷的石疙瘩如同一条冰冷的寄生蜈蚣,不断向大脑深处散发着僵硬的寒意。
支撑不下去了。
再待在这片被邪灯、石种、夜叉目光共同关注的废墟之上,他可能下一刻就会被体内混乱的力量彻底撕碎,或者引动更为不祥的灾祸。
他强行凝聚几乎溃散的意志,调动枯油灯内仅存的一丝力量——那新凝实的佛珠投影传递回一缕微弱而冰冷的气息,沿着手臂灌入伤处。剧痛似乎被强行冻结了片刻。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用刀拄地,每一次用力都牵动全身伤口。胸骨下那颗盘踞的“心”,每一次搏动都像是钝器在胸腔内部敲打。
左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终究还是撑着枯油灯冰冷的灯柄,颤抖着,挣扎着,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体从那堆冰冷的碎砖碎石中撑了起来。
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遍布炭灰、碎石和不明焦痕的庙宇废墟。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他终于迈过了那道早已面目全非的庙门槛,来到河滩之上。
眼前豁然开阔,却也更加死寂。
月光如同一匹无垠的巨大银绸,从洁净的苍穹铺展而下,覆盖了整个河湾。
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清澈、冰冷,洗涤着曾经弥散在此地的冲天怨气。那一片恐怖的婴骸堆积滩涂彻底消失了,河水似乎将其彻底吞噬、分解,只留下洁净平坦的砂砾层,在月光下闪着细碎而湿润的光泽。
被烧焦半埋进河滩的断裂“石敢当”残骸,只剩下一小截布满焦黑裂纹的尖石突兀地指向清冷夜空,像一块冰冷矗立的墓碑,祭奠着石坚那荒诞凄凉的落幕。
石婆婆庙的废墟在身后拉出一道斜长而沉默的黑影。没有风,空气凝滞如水,带着夜露的湿重寒气和劫后余生的沉重死寂。
月光似乎异常偏爱这块地方,照得一切都轮廓分明。
他踉跄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僵硬的影子。林木生低着头,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的那颗“心”搏动得更加沉重粘稠,每一次挤压都像是污秽胚胎在泵出凝固的血浆。
后颈那块冰冷的石疙瘩带来的僵木感,已经从颈项蔓延到了半边脑袋,像是有无形的冰层正沿着脊椎向上冻结他的思维。
就在这几乎挪不动脚步的沉重僵木中,怀里的枯油灯突然微微一烫!
一股微弱但带着尖锐渴求的意念猛地刺入林木生混乱的意识!源头直指他的后颈——那块冰冷僵硬的、仿佛正在异变的石疙瘩!
杀了他!
夺走他的眼睛!
两股源自佛珠虚影和石种裂帛间的凶戾意念竟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一股冰冷非人的冲动瞬间攥紧了林木生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
前方不远处的河面,月光粼粼,水流安静。几根不知何时从岸上滑入水中的枯朽残破木头,半漂半沉地横在浅水处,随波微动。
其中一根格外粗长、弯折的朽木,其浸没在水下的、靠上游的一端……赫然勾勒出某种近乎人形的轮廓!黝黑破败的木身上,月光未能照亮的水底阴影深处,两点空洞的、极其惨白的光点微微亮起,穿透浑浊的河水,冷冷地悬浮在水中!
——像是被惊动后,未曾离去,只是再次潜伏下来的巡河夜叉惨白的眼窝!
枯灯震动!石种痉挛!后颈的石疙瘩爆发出针扎般的寒痛!体内两个邪异的囚徒都在疯狂咆哮!
杀了它!
夺了它的眼睛!
那东西的凝视让林木生瞬间如坠冰窖,僵直在原地。
但他残存的意识死死压住了这恐怖的冲动!
他能清楚地“看”到体内两个怪物的疯狂——枯油灯的灯壁内,九颗佛珠的符咒光芒暴涨;胸骨下的石种深处,无数细密的污浊血线正疯狂向那新生石疙瘩的核心汇聚,试图将那里变成一个恐怖的汲取枢纽!它们在渴求那对眼睛!它们在利用他对抗夜叉的渴望来催动这股嗜血的冲动!
与这种东西联手?或者干脆把自己变成它的狩猎工具?不!绝不可能!
林木生猛地、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抬手,不是朝水中,而是朝着后颈那块正在发烫、刺痛的冰冷凸起——那块由石种异变的石疙瘩——抓去!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刺入皮肉!自毁般的决绝!
“呃——!”
一声痛苦到扭曲的低吼被他强行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种野兽般的呜咽。
嗡!
手中的枯油灯骤然剧震!
一股阴冷粘稠如同万年地底沥青的枯油魔焰猛地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后颈的刹那爆发出来!墨绿色的冷焰如同一张瞬间展开的、粘稠恶毒的蛛网,死死包裹住他的右手手腕!强大的凝滞和侵蚀力硬生生将他下抓的手定在半空!
与此同时,怀中的枯油灯内,那三颗半凝实的佛珠骤然爆发出暗沉的灵光!一股更强大、更直抵灵魂意志的沉重“威慑”猛地降临——如万钧山峦砸在神识之上!林木生的手臂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精神重压迫使他再也抬不起手臂去触碰自己的后颈!
是警告!
是契约的强制!
寄生者,不得反抗!
无目僧绝不允许他自毁体内的“工具”!
后颈那块石疙瘩的冰冷与刺痛感,混合着枯油燃烧手腕的阴寒剧痛,瞬间冻结了半边身体。
他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僵滞在距离后颈皮肤仅半寸的地方,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体内枯灯符咒的威压与石种污秽血线的疯狂搅动形成一股冰火交错的炼狱,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妄图夺回自身躯壳的企图。
他像一具被强行定格的木偶,站在死寂的月光下,右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后颈却无法寸进,身体因剧痛和狂怒而细微地痉挛着。
那双被血丝和疲态填满的双眼,死死盯住河水中那两点沉浮的惨白,瞳孔深处,翻腾的暴戾、挣扎、屈辱、冰冷的绝望,最终都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死寂如渊的漆黑。
他清晰地看到,随着他刚才那自毁般的动作和此刻体内怪物短暂的僵持,水波之下那两根原本毫无动静的惨白“眼窝”,微微动了一下。那两点极其惨白的光晕仿佛被什么东西拂过水面,拉出了两道近乎透明的、苍白扭曲的浮影痕迹——像是某种巨大而无形之物在水中无声地摆动了一下尾部。
一种……被观察着的、带着幽深水域寒意的“兴趣”,毫无遮掩地笼罩了他。
河水静静地冲刷着那几根朽木。
又过了几息,那两点悬浮的惨白,如同沉入墨池的玉石,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笼罩全身的那股冰冷粘稠的“注视”感也随之如同退潮般散去。只余下河水单调的流动声。
月光依然寂静。
枯油灯壁上流淌的符咒光芒暗了下去,灯油滴落的嗒嗒声,间隔再次变得均匀如故。
粘滞在手腕上的墨绿色冷焰无声无息地没回灯盏之内,只留下皮肤被冻伤般麻木剧痛的触感。
石种深处翻涌的咆哮和那无数向石疙瘩核心汇聚的污秽血线,也蛰伏般沉寂下去,后颈的僵痛暂时减轻为冰冷的麻木。身体的控制权,带着沉重的疲惫和伤口灼烧的剧痛,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或者说,暂时被允许交还给了他。
他缓缓放下那只僵在半空的、被冻结般剧痛的右手。后颈那块凸起的石疙瘩,依旧冰冷坚硬地镶嵌在皮肉深处,如同一个耻辱的标记,一个无形的囚笼大门。
冰冷刺骨的屈辱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渗入四肢百骸。
他握紧了手中的枯灯柄,骨节苍白。不再看那片月光下静谧得令人心悸的水面。
他挪动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每迈出一步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左臂近乎失去了知觉,只能虚弱地垂荡着。他咬紧牙关,忍着胸腔里那颗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污秽钝痛的石种,一瘸一拐地朝着远离河水、远离这片凝结着千年血泪的惨烈废墟的方向,向着雾都的方向,沉重地挪去。
月光冰冷地铺满河滩,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拉得极长,像一个孤独而沉重的叹号,慢慢融入远处笼罩一切的、更为深沉的雾都阴影之中。
直到行出数里,林木生才在一个河湾的拐角彻底停下脚步。他背靠着一片在月光下如同泼墨画般的荒废桃林。
桃枝漆黑虬曲,叶片零落,透着衰败的气息。远离了巡河夜叉那片让人心头发紧的水域,体内那些狂躁的邪物终于如巨兽回巢般,暂时陷入了深沉的、令人窒息的蛰伏。
他背靠着一株枯死的老桃树那漆黑嶙峋的主干,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深呼吸都让肺腑撕裂般地疼,口中涌动着铁锈般的腥甜。
冰冷的汗水像小蛇般贴着脊椎不断蜿蜒而下。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体内那邪异的存在感——后颈那块冷硬的石疙瘩如同镶嵌在血肉中的寒铁碎片,散发着刺骨的僵木;胸骨下那颗石种的每一次微弱搏动,都像污秽胚胎在粘稠羊水中缓慢舒展触须,牵动深埋的伤;枯油灯壁上那三颗半虚幻的佛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仿佛随时会彻底凝实,将他的心神拖入某个无底的深渊。
月光穿过稀疏萧索的桃枝,在地上投下扭曲的残影,如同无数蛰伏的鬼魅。四周寂静无声,连虫鸣都绝迹,只有风在枯枝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吟。他颤抖着手指,摸到怀中那个沾染着血污的粗布小袋——阿婆临终塞给他的东西。
取出那块刻着冰冷怨毒之“眼”的河石。
粗糙的触感。指尖摩挲着石面上那深深刻入的、带着百年孤绝执念的线条。冰冷,尖锐,如同亡魂的呐喊冻结在石头上。
他的目光沉凝,最终落在这只怨念石眼旁边散落的一小片东西上。那东西被油污和血渍包裹,他之前竟未曾留意。
是阿婆临终破碎的布袋崩开一角带出来的?亦或是一直藏在最深处?
捡起来。
一片木头。比枯油灯的枯油黑木要沉实坚硬太多。深褐色,带着清晰细密的木纹。表面干枯裂开了几道口子,像是被深埋太久又被骤然取出风干的产物。边缘圆润,形状并不规则,能看出是被强行从某个整体上撕扯或折断下来的一部分。最关键的是,在这片枯木断裂茬口的中心位置,残留着一小点极其微弱的、极淡的粉红色印记——不是颜料晕染,更像是木头材质本身天生形成的内蕴纹理,如同树木肌理深处一丝早已枯死的、被遗忘的花瓣痕迹。
这木头的纹理……林木生指尖颤抖着抚过,一种厚重结实、天然带着某种正气之感的沧桑木纹质感,是桃木?那片粉红的印记……是山桃花瓣的残影吗?
阿婆临终前呢喃的山娃,阿芒紧握的桃花瓣,还有这片出自桃花印记的老山桃木残片……它们之间的联系,像迷雾中的蛛丝马迹。
这片山桃木和布袋里指向巡河夜叉的刻痕石眼混在一处,阿婆临死前点出的“眼睛”一词……是巧合?还是某种被隐藏的、更复杂的线索?这残片,仅仅是某种纪念的遗物?又或者,它本身……就是另一只“眼睛”的组成?巡河夜叉的苍白眼窝,山桃花印记的破碎木片,这破碎不堪的世界里,谁又知道哪一片是钥匙?哪一片是陷阱?
夜更深了。
他精疲力竭地垂下头,冰冷疲惫的额角抵着身后老桃树粗糙枯死的树皮。
那片山桃木断片紧握在掌心,粗糙的木刺微微硌着皮肤。远处,笼罩在无边夜色阴影下的雾都轮廓在天际线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的深暗剪影。在这片荒凉寂静的桃林前,他呼出一缕几乎看不到的白气,带着深切入骨的冰冷与疲惫,气若游丝。
体内的怪物沉寂如磐石,只有胸骨下的每一次搏动和后颈那块石疙瘩的僵冷,提醒着他更深重的黑暗早已扎根。
雾都依旧笼罩在前方无边的阴影里。
(第二十六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