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同凝固的冰河,沉甸甸地压在林木生肩头。
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钧铁镣,在冰冷坚硬的河滩碎石上艰难挪移。
胸骨之下,那颗名为“邪佛初孕”的石种,每一次搏动都像污秽的胚胎在粘稠羊水中伸展扭曲的肢体,带来深入骨髓的钝痛与冰寒。
后颈那块名为“石筋”的凸起,更是如同嵌入颅骨的寒铁碎片,僵硬的冷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几乎冻结了半边大脑的思维。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意识在剧痛与麻木的边缘反复沉浮,劫火鬼眼的灰白视野中,河滩的轮廓模糊扭曲,如同浸了水的劣质墨画。
远处,雾都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投下深不见底的阴影。但那并非归途,更像是另一个更庞大、更未知的囚笼入口。
就在他几乎要被体内翻腾的邪力与沉重的疲惫彻底压垮时,前方河湾的拐角处,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了浓重的黑暗与死寂。
那光并非灯火,而是一种幽冷的、仿佛从河底淤泥深处渗出的惨绿色磷光。
光芒勾勒出一片异常开阔的水域。河水在这里流速变得极其缓慢,近乎凝滞,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和两岸嶙峋怪异的黑色崖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水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棺木在水中浸泡腐烂后散发的甜腻恶臭。
最引人注目的是水域中央,一条破败不堪的木船静静地泊在那里。
船体狭长,形制古旧,船身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深绿色水苔,船板边缘被水流和岁月侵蚀得如同朽烂的兽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船头挂着一盏同样覆盖着厚厚绿苔的灯笼,灯笼骨架扭曲变形,里面没有烛火,只有一团拳头大小、不断缓慢蠕动、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粘稠胶质物——正是那惨绿磷光的源头。
灯笼的光晕如同垂死病人的呼吸,明灭不定,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浑浊的水域。
船尾,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岸,如同长在船上的黑色瘤节。
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被水汽和污垢浸透得硬如铁板的蓑衣,头戴一顶同样破败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下巴。
他枯枝般的手握着一根同样腐朽、顶端缠绕着滑腻水藻的长篙,篙尖无声地没入粘稠如墨的河水之中,一动不动。
这便是雾都边缘传说中,连通阴阳、渡引亡魂的“阴阳渡”。那船夫,便是行走于生死夹缝的“引魂人”。
林木生拖着残躯,踉跄着走到水边。每一步落下,脚下湿润的砂砾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胸口的石种似乎感应到了此地浓郁的阴气与死寂,搏动骤然加剧,一股混杂着贪婪与厌恶的冰冷意念直冲脑海。后颈的石筋也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正试图刺破皮肤钻出来。
“船家……” 林木生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锈铁摩擦,“渡河……去……雾都……”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水面上飘荡,没有回音,只有河水缓慢流淌时发出的、如同粘稠液体滑过玻璃的细微“滋啦”声。
船尾那佝偻的身影,纹丝不动。
仿佛一尊早已在此矗立了千百年的石雕。
林木生强忍着体内翻腾的邪念与剧痛,又向前迈了一步,冰冷的河水瞬间浸没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直冲而上。
“船家!”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强行压下的焦躁。
这一次,船尾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了身。
斗笠下,那张脸暴露在幽绿的磷光中。
没有眼睛。
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深陷的、边缘布满褶皱的黑色孔洞!
孔洞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不断翻滚、蠕动着某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灰白色光晕的胶质物,如同腐烂的眼球被强行塞进了眼眶!
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塌陷的、如同被重物砸扁的黝黑孔洞。嘴巴的位置,则是一道横贯整个下颚的、如同被利刃划开的巨大豁口!豁口边缘的皮肉外翻、溃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纤维和森白的牙床,却没有嘴唇!
豁口深处,一团同样粘稠灰白的胶质物在缓缓蠕动,随着他呼吸(如果那能称之为呼吸)的节奏,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溺水者喉咙被堵住的“嗬嗬”声。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尸臭、水藻腥气和某种内脏腐烂甜味的恶臭,扑面而来!
“嗬……活……气……” 船夫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鸣,那没有嘴唇的巨口开合着,粘稠的灰白胶质物在豁口处拉出恶心的丝线,“污……秽……引……灾……不……渡……”
他那双由蠕动胶质物构成的“眼窝”,死死“盯”着林木生胸口——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胸骨下那搏动不休的邪佛石种!
那翻滚的灰白胶质中,透露出一种本能的、深切的厌恶与恐惧。
仿佛林木生体内孕育的不是邪胎,而是某种能污染这片死寂水域、引来不祥的瘟疫之源!
林木生心中一沉。
这引魂人竟能直接感知到他体内邪物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斜插在腰间的枯油灯柄。灯壁冰凉,但灯芯深处那三颗半凝实的佛珠虚影却微微亮起,传递出一丝冰冷的、带着催促意味的意念——它在警告,也在施压。
“我有……钱……” 林木生艰难地从怀中摸索,掏出的不是铜钱银元,而是几枚边缘锋利、沾染着暗红污迹的骨片——那是之前在石佛寨废墟中,从某个崩塌石人身上散落的、尚未被完全石化的指骨碎片。
在阴阳渡,生人的钱币毫无意义,唯有沾染了足够死气与怨念的物件,才是硬通货。
他将骨片抛向船头。
骨片落在腐朽的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船夫那蠕动的“眼窝”转向骨片,灰白胶质物翻滚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他枯爪般的手缓缓抬起,并非去捡骨片,而是指向林木生身后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狰狞轮廓的荒废桃林。
“桃……木……”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刮擦着朽木,“给……我……一……片……带……花……印……的……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