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阳光白得刺眼,柏油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轮胎摩擦的焦糊味和廉价汽油的混合气息。
教练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江临!你他妈是跟方向盘有仇还是跟离合器有仇?慢抬!慢抬!再熄火老子让你顶着车轱辘站一下午!”我抹了把额头上混着油污的汗,狼狈地从那辆破旧的捷达驾驶座上爬下来,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
树荫下,周遇安正拍着大腿学教练骂人的神态,唾沫横飞:“‘看地上有钱啊?!’哈哈哈,老黑头骂人真他妈绝了!”向然灌了一大口冰水,呛得直咳嗽,陆深则默默调整着后视镜的角度,像是在复盘刚才的操作。
温意的话却在脑子里反复回响:“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一个被深埋的念头,如同藤蔓,猝不及防地从记忆的废墟里疯长出来,瞬间缠绕住心脏——那本日记。
那本藏在书桌最底层抽屉深处,裹着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日记本。
从高二那个燥热的夏天,她红着脸穿着新裙子在小公园等我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了。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没能当面说出口的、滚烫的、幼稚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绝望的话。
记录着第一次牵手的悸动,初吻的笨拙与甜蜜,雪夜里隔着视频说“新年快乐”的温暖;也记录着争吵后的懊悔,冷战时的煎熬,分手那晚烟头的猩红和撕裂般的痛楚;更有后来那些“朋友”时期,每一次靠近又退后的试探,每一次看到她和别人说笑时心底翻涌的酸涩,以及那通彻底葬送一切的失控电话……
高考前那段近乎自虐的冲刺时光里,笔迹变得潦草而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刻进去。分手后,记录变得稀疏,字里行间只剩下钝痛和茫然,最终停在了高考结束那天的空白页。
那上面,几乎承载了我整个青春里关于叶瑶的所有心事。一个沉默的、卑微的、从未示人的祭坛。
“是啊,为什么不呢?”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写下来。把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积压了太久的话,都写下来。交给她。不是祈求,不是解释,只是一个交代。一个迟来的,正式的告别。给自己,也给那段横冲直撞却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青春。”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教练的咆哮和发动机的轰鸣中,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了心头长久以来的混沌和逃避。
当晚,家里一片寂静。父母早已睡下。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我翻出了那本沉甸甸的日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沾染了时光和无数次摩挲的痕迹。指尖拂过扉页,仿佛还能触摸到高二那个夏天,初次提笔时指尖的微颤。
我没有再翻开那些写满过往的页面。那些字迹,从最初的雀跃飞扬,到后来的沉重压抑,再到最后的绝望潦草,本身就是一部无声的纪录片。再翻看,无异于将尚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我抽出一张干净的信纸。笔尖悬停片刻,最终落下。
“叶瑶:”
开头两个字,便耗尽了我大半力气。窗外是夏夜的虫鸣,屋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沉重而滞涩。
“展信安。希望这封信没有打扰到你。高考结束,尘埃落定,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即将奔向各自新的旅程。有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写下来,不是纠缠,只是一个迟来的……交代。”
我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回忆像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淹没,又被我强行按回笔端。我写了对那段感情最纯粹的珍视,写了自己性格里的偏执、敏感和那些伤人而不自知的占有欲带来的伤害。我坦诚了分手后那些“朋友”名义下的笨拙靠近,其实只是不甘心放手的伪装。我提到了那通失控的电话,承认了那一刻被嫉妒和恐惧吞噬的丑陋。
“疏铜姐说,要把目光收回来,放在自己能掌控的事情上。我试了,很难,但一直在努力。高考冲刺的那段时间,我把自己焊死在题海里,就是不想再被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拖垮。我以为我做到了,至少……表面上。”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直到在驾校,温意问我,真的就这样算了?不打算再说点什么?我才发现,那块石头还在。它没有消失,只是被我刻意忽略了。这本日记,” 我停下笔,轻轻拍了拍旁边那本深蓝色的硬壳本子,“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记的,里面全是……没能对你说的话。好的,坏的,傻的,蠢的,痛的。它像个见证者,也像个牢笼。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不是想用过去绑架你,更不是奢求什么。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曾经有个人,那样笨拙又用力地喜欢过你。”
“如果你觉得困扰,或者……看完之后只想把它扔进垃圾桶,我完全理解,也尊重。这本就是属于你的权利。我只是想给那段日子,给那个不成熟的自己,一个彻底的句点。”
“至于以后……我知道‘朋友’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已经变得很奢侈,甚至可能让你觉得不适。但我还是想说,在我心里,你始终是那个高二夏天,穿着新裙子,眼睛亮晶晶地站在树下的女孩。如果你愿意,我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哪怕只是偶尔在同学群里问候一声的、最普通的那种。如果你不愿意,我保证,绝不会再打扰你分毫。这本日记,连同这封信,就是最后的声音。”
“最后,祝你前程似锦,万事顺遂。愿你遇到更好的人,看更美的风景。”
落款处,我停顿了很久,最终只写下了名字:江临。
没有日期。因为这本就是一段早已结束的故事,迟来的终章。
写完最后一个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我看着信纸上并不算好看的字迹,看着旁边那本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日记本,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解脱。
交给谁?我不能亲手给她。那场在梧桐树下的毕业合影,她那僵硬躲避的姿态犹在眼前。任何直接的接触,对她而言大概都是负担。
沈听语。这个名字几乎是瞬间浮现在脑海。她是那段混乱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冷静的旁观者和理性的指引者。她懂我的挣扎,也明白叶瑶的决绝。更重要的是,她足够冷静,足够可靠,也足够……置身事外。
第二天下午,我约了沈听语在学校附近那家熟悉的奶茶店。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飘着甜腻的奶香。她推门进来,依旧是一身简约的衣裙,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一切。
“有事?”她在我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无糖的柠檬水。
我没多寒暄,直接把那个装着日记本和信件的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袋子有些沉,棱角分明。
“帮个忙,”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把这个……交给叶瑶。”
沈听语的视线在纸袋上停留了几秒,没有立刻去碰。她抬眼,目光锐利地穿透镜片,落在我脸上:“这是什么?”
“日记。还有……一封信。”我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桌面上水珠滑落的痕迹,“我的。从高二……到高考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奶茶店轻柔的背景音乐显得有些突兀。沈听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想清楚了?不后悔?”
“后悔”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后悔吗?后悔曾经那么用力地喜欢过?后悔分手后的纠缠?后悔此刻近乎自剖的举动?或许都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就是……该有个了断了。这东西在我这儿,就是个念想,也是个负担。给她,算是我单方面……把这段关系彻底归档封存。”我顿了顿,补充道,“信里说了,她怎么处理都行,烧了扔了都随她。只是……别退回来给我就行。”
沈听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最终,她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手,干净利落地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收进了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动作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知道了。”她只说了三个字,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好奇的追问。这就是沈听语。她的这份干脆和了然,反而让我松了口气。仿佛交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纸袋,更是压在心口许久的一块巨石。
“谢了。”我低声说。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气氛有些沉默,但并不尴尬。我们都清楚,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剩下的,是叶瑶的选择,或者,是沉默。
离开奶茶店,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我却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这耀眼的阳光填满了一些,不再是关于某个人,而是关于一种卸下重负的、模糊的轻松。
回到驾校训练场,周遇安他们正在休息。温意也在。看到我回来,周遇安立刻咋呼起来:“哟!江哥回来啦?背着我们偷偷约会去了?不够意思啊!”
我懒得理他,拿起一瓶水猛灌了几口。
温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我走到她旁边,靠在滚烫的铁栏杆上,看着远处那辆被教练吼着的破捷达,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东西……我托沈听语给她了。”
温意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丝期待:“真的?你……写了什么?”
“日记本。还有封信。”我言简意赅,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写里面了。算是个……交代吧。”
“那……她……”温意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不知道。随她吧。沈听语给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回不回复,怎么处理,那是她的事。” 我顿了顿,转头看向温意,语气平静,“温意,谢谢你那天的话。不是你的话,我可能……真的就‘算了’,然后让那本日记在抽屉里发霉,自己也跟着发霉。现在这样……挺好。至少,我对自己有个交代了。”
温意看着我,眼神里的期待慢慢褪去,染上了一层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淡淡的感伤。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这样也好。放下了就好。”
“放下?”周遇安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大手用力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拍个趔趄,“江哥,这就对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看咱们驾校,虽然女学员不多,但个个都是潜力股!对吧,温大美女?”他朝温意挤眉弄眼。
向然也凑过来,嘿嘿笑着:“就是!考完驾照,哥带你出去浪!保证你眼界大开,啥叶瑶顾瑶的,统统抛脑后!”
陆深没说话,只是递给我一瓶新开的冰水,眼神里带着无声的支持。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毫无章法却充满热乎气的“安慰”,看着温意眼中那丝复杂的了然,感受着陆深递来的那瓶水的冰凉触感,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似乎真的被一种更实在的东西填充了一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带着钝感的疲惫后的平静。
是啊,终于交代完了!那本承载着我所有心事的日记,那封近乎自剖的信,以及里面那个曾经卑微、执着、混乱不堪的自己,都被我毫不犹豫地交付了出去。这感觉就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仪式,一场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的仪式。
教练那破锣嗓子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下一个!江临!发什么呆呢!赶紧上来!”我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手里的空水瓶像投篮一样精准地投入远处的垃圾桶。
阳光依旧刺眼,地面被晒得滚烫,但我已经不再畏惧。我迎着这炽热的阳光,大步走向那辆等待着我的破捷达。
这一次,当我握住方向盘时,感觉似乎比之前稳了一些。我轻轻踩下离合器,车子缓缓地动了起来,平稳地滑出车位,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个醉汉一样左摇右晃。
我心无旁骛,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个该死的库位上,目标非常明确——一定要把车倒进那个库里去!
至于那封信,那本日记,还有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的回复……就让它们都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