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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梨衣…” 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熔岩,滚烫地砸在两人之间极近的空气里,“你是我的了。” 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刻进灵魂的最深处,“谁也别想…把你带走。魔鬼不行,命运…也不行!” 那最后几个字,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更像是对冥冥中某个存在的宣战。

绘梨衣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这句过于沉重又过于直白的宣告。

她无法完全理解其中蕴含的惊涛骇浪,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里不容置疑的保护和占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稳稳托住的安全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长久以来漂泊无依的灵魂。

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幼猫满足般的咕哝,身体彻底放松,软软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部的重量交付给身后这个温暖的港湾。

她甚至尝试着,笨拙地抬起一只手,覆盖在路明非环抱在她腰间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带着雪水的湿润,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确认。

路明非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十指紧紧交扣。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直冲心脏,激得他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在战栗。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雪后清新和某种独特体香的干净气息。

雪无声无息,越下越大。运河对岸仓库群的红砖轮廓在纷扬的雪幕中渐渐模糊,只剩下瓦斯灯昏黄的光晕固执地晕染开一小片温暖的橘黄。

整个世界仿佛被这温柔的雪和怀中的人无限缩小,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和交缠的呼吸。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片温柔的雪幕里。路明非沉溺在这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满足中,所有的警惕、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被这雪夜的静谧和怀中的温软暂时屏蔽。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绘梨衣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指尖的温度,正在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悄然流逝。

起初,只是感觉她靠在自己怀里的身体似乎更软了些,像一只彻底松懈了所有戒备的猫。路明非只当她是困倦了,或是沉溺在这份安宁中不愿动弹。他嘴角噙着笑,侧过脸,想再亲亲她的发顶。

嘴唇即将触碰到那暗红色发丝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那气息…不对!

绘梨衣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生命力的清甜气息,正在急速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让路明非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干枯和衰败的味道!像是深秋被遗忘在枝头、被风干到极致的花瓣,只剩下空洞的轮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朽气。

路明非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绘梨衣?”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没有回应。怀里的人依旧安静地靠着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绘梨衣!” 他提高音量,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双手用力,将怀里的身体稍稍扳转过来。

绘梨衣的身体软绵绵地随着他的力道转动,毫无支撑。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瓦斯灯昏黄的光线下时,路明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那张脸!那张刚刚还红润羞涩、如同初绽樱花般的脸!

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饱满丰润的脸颊像是被无形的吸管瞬间抽干了水分,迅速塌陷下去!细腻光洁的皮肤失去了弹性,变得灰败、干瘪,如同蒙上了一层陈旧的、布满褶皱的羊皮纸!那双几秒钟前还盛满了羞涩水光、倒映着雪夜灯火的深玫瑰色眼眸,此刻光彩尽失,变得浑浊、空洞,像两颗蒙尘的、了无生气的玻璃珠子,茫然地“望”着虚空。

“绘…绘梨衣?!” 路明非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摇晃她的肩膀,触手之处,不再是少女温软的身体,而是一把枯柴!那件臃肿的羽绒服下,她的身体仿佛在急剧地萎缩、干枯!

“你怎么了?绘梨衣!看着我!看着我!” 他嘶吼着,双手捧住她的脸,试图在那张迅速枯萎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粗糙,像是抚过一截在沙漠里曝晒了千年的朽木。他疯狂地拍打她的脸颊,那轻微的“噗噗”声,像是拍打一个破旧的布口袋,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没有反应。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都没有了。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从路明非喉咙深处炸裂开来!这声音撕破了小樽雪夜的静谧,惊得远处运河水面都似乎荡开了一圈涟漪。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抓住绘梨衣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鲜活可爱的女孩从这具急速干瘪的躯壳里摇醒!

“醒醒!绘梨衣!你醒醒啊!别吓我!求你了!别吓我!” 泪水混合着鼻涕和因极度惊恐而喷溅出的唾沫,糊满了路明非扭曲的脸庞。

他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只能绝望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空”,那曾经温软饱满的触感,正在被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枯槁的坚硬所取代。

瓦斯灯的光晕,不知何时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它们投下的光影变得诡异扭曲,将路明非疯狂摇晃一具干尸的身影拉长、变形,如同地狱里上演的绝望皮影戏。

周围的雪似乎也染上了不详的意味,落下的速度仿佛变慢了,每一片都带着沉重的铅灰色,无声地覆盖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骇人听闻的死亡。

仅仅几十秒的时间。

路明非怀中的重量,轻得如同一个劣质的、填充不足的布偶。

他摇晃的动作,僵硬地停了下来。

手臂里,空空荡荡。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视线穿过模糊的泪帘,终于看清了怀中的景象。

哪里还有什么羞涩浅笑的少女?

一具干瘪、枯槁、如同木乃伊般的躯体,歪斜地靠在他的胸前。

暗红色的头发失去了所有光泽,枯草般纠缠在灰败的头皮上。脸上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凸出的颧骨和下颌,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半阖着,了无生气。嘴唇干裂萎缩,露出一点点森白的牙齿。曾经玲珑有致的身体在羽绒服下塌陷成诡异的形状,只剩下骨架和一层薄薄的、皱缩的皮囊。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生命精华的破旧玩偶,一个被时间之神恶意加速了千万倍腐朽过程的残酷造物。再也不会脸红,再也不会用那双纯净的眼睛看着他,再也不会在小本子上写下那些简单又温暖的字句。

“嗬…嗬…” 路明非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瞳孔涣散,失焦地瞪着怀中这具可怖的干尸。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极致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灵魂都被冻僵了。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具干尸空洞的“凝视”和耳边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时间彻底凝固。雪落无声。昏黄的灯光奄奄一息地挣扎着,将这幅地狱图景映照得更加惨淡。

就在这时——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打破了死寂。

是绘梨衣身上那件浅蓝色的、印着白色小雏菊的棉布连衣裙。在身体急剧干瘪萎缩的过程中,领口处本就单薄的布料被扯开了一道不大的口子。

一个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磨损的白色纸角,从那道裂口里,悄然滑落出来。

纸角很普通,但路明非涣散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猛地钉在了上面!

那纸张…那熟悉的、带着毛边的触感…是绘梨衣随身携带的小本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和更深恐惧的冲动,驱使着路明非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他的指尖冰冷僵硬,好几次才勉强捏住那个滑出的纸角。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叠起的纸,从绘梨衣干瘪的胸膛和冰冷僵硬的羽绒服缝隙里,一点点抽了出来。

纸张被展开。

熟悉的、略显笨拙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瞬间刺入路明非的眼帘,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锐利,狠狠剜在他的心脏上!

“ちょうど いい きせつ です ね。(正是好时节呢。)”

第一行字,写在纸张最上方,墨迹似乎还带着一点未干时的湿润感。字迹平稳,透着一丝安静的愉悦。

日期标注在下面,用的是公历,是几天前。

“025。Sakura と ディズニーランド に行きました。(025。和Sakura去了迪士尼乐园。)”

这一条的字迹似乎用力更深一些,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おばけやしき、とても怖かった…でも、Sakuraがいたから、怖くなかった!(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在“怖くなかった(不可怕)”几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两道横线,像是要强调某种坚定的信念。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牵着手的小人。

……………………

路明非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字上,每一个假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里。

“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那歪歪扭扭的牵手小人,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仿佛变成了绘梨衣在幽灵公馆的黑暗中,因极度恐惧而死死抓住他手臂的模样。她扑进他怀里时身体的颤抖,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颈间的温热,她埋在他胸口时那闷闷的、压抑的啜泣…所有的细节,伴随着这行字,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感受到她全然的信赖和依靠。而他呢?他承诺过要保护她!他用最凶狠的语气说过,谁敢吓她,他就把整个鬼屋拆了!可结果呢?他没能阻止那该死的鬼屋吓到她,更没能阻止此刻…这比任何鬼怪都要恐怖千万倍的命运!

巨大的自责和悔恨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毒虫,瞬间啃噬遍他的全身!心脏痛得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了那稚拙的笔迹,将“Sakura”的名字和那个牵手的小人晕染得一片模糊。

“绘梨衣…对不起…对不起…” 他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灼人的痛苦。

他捧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如同捧着女孩破碎的心跳,身体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雪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

就在这极致的悲痛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散落在雪地里的另一样东西。

是绘梨衣的帆布小背包。在刚才的混乱中,背包的拉链被彻底震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出来。

不是衣物,不是化妆品。

是玩具。

那些她视若珍宝、走到哪里都带着的玩具。

那只洗刷得干干净净、依旧蓬松柔软的皮卡丘玩偶,此刻半埋在雪里,黄色的绒毛上沾着点点雪粒。

那只在迪士尼买的、巨大的米奇笑脸气球,绳子还拴在背包的提手上,此刻瘪瘪地瘫在雪地上,笑脸图案在雪水的浸润下显得有些滑稽而悲伤。

还有…那两只在堆雪人时,被她珍重地插在“雪人鸭鸭”肩膀上的、明黄色的橡皮小鸭子。

它们此刻也滚落了出来,一只侧翻着,黑豆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飘落的雪花;另一只则肚皮朝上,小小的黄色橡皮脚蹼徒劳地蹬着空气。

路明非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那只肚皮朝上的小黄鸭的底部。

那里,用黑色的、极细的油性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和日记本上的一模一样,是绘梨衣的手笔。

“Sakura と いっしょ。(和 Sakura 一起。)”

路明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颤抖的手在冰冷的雪地里摸索着,抓起那只肚皮朝上的小黄鸭。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底部那行小字,冰凉的橡皮触感混合着油性笔微微凸起的墨迹,真实得令人心碎。

他猛地转头,抓起那只侧翻的小黄鸭,同样在底部,找到了另一行字:

“Sakura の おもちゃ。(Sakura 的玩具。)

“嗬……”

一声破碎的抽气从路明非喉咙里挤出。他丢开小黄鸭,又扑向那只皮卡丘玩偶。他发疯似的翻找着,手指在柔软的绒毛里急切地探寻。在皮卡丘圆滚滚的尾巴根部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他再次看到了那熟悉的笔迹:

“Sakura が くれた。(Sakura 给的。)

每一个玩具!每一个她珍视的玩偶!她都在上面,悄悄地、认真地刻下了他的名字!刻下了它们的来历!刻下了它们与她、与“Sakura”之间唯一的、珍贵的联系!

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些藏在玩具隐秘角落的标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又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事实:在她短暂而孤独的生命里,在她那个只有一间小屋子和一堆毛绒玩具的灰暗世界里,“Sakura”的出现,就是她全部的光。她笨拙地、毫无保留地用自己仅有的方式——在玩具上写下他的名字——来宣告这份依赖和珍视。

而他路明非呢?

他做了什么?

在迪士尼,他让她在鬼屋里受了惊吓!在千鸟渊,他的一句“诺诺”彻底浇灭了她眼中因萤火虫而亮起的光芒!

他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无法真正兑现!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却一次次看着她陷入危险,最终…眼睁睁看着她在他怀中,以最恐怖的方式,化为枯骨!

“啊——!!!”

路明非再也无法承受!积压到顶点的悲伤、悔恨、愤怒、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他胸腔里轰然爆炸!他猛地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大雪纷飞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嘶吼!

这声音饱含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穿透了厚重的雪幕,在寂静的运河上空久久回荡,震得岸边的积雪簌簌落下。

“是谁?!!” 他双目赤红,眼球上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死死地扫视着周围空无一人的雪地,声音嘶哑如砂轮摩擦,“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魔鬼!!”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对着虚空咆哮,“把绘梨衣还给我!把她还给我!!你夺走了她!是你!一定是你!!”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怀中那具冰冷干瘪的躯壳,又猛地抬头看向虚空,眼神狂乱而绝望:“你出来!你要什么?!我的命吗?!拿去!都拿去!四分之一?一半?全部?!只要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啊——!!!”

声嘶力竭的呐喊在雪夜中激起冰冷的回音,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冷漠地飘落,覆盖在绘梨衣干枯的头发上,覆盖在那些写着“Sakura”名字的玩具上。

就在路明非的绝望和愤怒即将将他彻底焚毁,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摇摇欲坠时——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像是皮鞋鞋跟轻轻敲击在坚硬冰面上的声音。

就在路明非身后,不过三步之遥。

路明非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嘶吼戛然而止。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转过身。

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雪片织成一道朦胧的帘幕。

在帘幕之后,瓦斯灯昏黄光晕的边缘,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黑色的西装,剪裁精良,一丝不苟地贴合着挺拔的身形,在雪夜中如同最深沉的一道墨痕。黑色的衬衫,领口没有系领带,敞开着,露出小半截线条冷硬的锁骨。黑色的皮鞋纤尘不染,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却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阶梯之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

是“路明非”。

或者说,是那个来自未来的、掌控着一切的魔鬼。

他的面容,与跪在雪地里的衰仔路明非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褪去了所有的懦弱、迷茫和少年气,只剩下一种历经万古沧桑、看透世事轮回的冰冷漠然。

那双眼睛,不再是衰仔的慌乱或愤怒,而是如同宇宙尽头的黑洞,深邃得吞噬了所有光线,倒映着雪地里那具干瘪的尸体和崩溃的路明非,却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藤编篮子。

篮子里,盛满了纯白无瑕的玫瑰花瓣。花瓣饱满、新鲜,散发着清冽而忧伤的香气,与这雪夜的冰冷和死亡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他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他是来参加葬礼的。

魔鬼路明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衰仔路明非涕泪横流、扭曲痛苦的脸庞,最终落在他怀中那具小小的、干枯的躯体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

然后,他动了。

他伸出那只没有提篮子的手,动作优雅而冷漠,从藤篮中捻起一撮洁白的花瓣。

手腕轻轻一扬。

白色的花瓣如同被施了魔法,脱离了重力的束缚,打着旋儿,轻盈地、无声地飘洒而下,落在绘梨衣枯槁灰败的头发上,落在她塌陷干瘪的胸口,落在路明非沾满泪水和雪水的羽绒服上。

一片,两片…更多的花瓣被他捻起,抛洒。白色的玫瑰花瓣,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在漫天飞雪的背景中,凄美地飘落,覆盖在死亡的躯体之上。

清冷的香气混合着雪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祭奠般的氛围。

“多可惜。” 魔鬼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清晰地穿透雪幕,钻进路明非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他的神经上。“她给你的,明明是一张最简单的试卷。”

路明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魔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魔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从高处滴落,精准地浇在衰仔的伤口上。他缓缓踱步,皮鞋踩在虚无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如同敲打着丧钟。“愤怒?悲伤?懊悔?多么…廉价的情绪。” 他停在衰仔蜷缩的身体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怜悯,仿佛在看一只在泥泞中挣扎的蝼蚁。“你以为吼几声,流几滴眼泪,就能改变什么?就能让她回来?”

魔鬼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衰仔眼中燃烧的痛苦和疯狂。“路明非,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残忍亲密,“这个女孩,她给你递了一张试卷。”

“试卷?” 衰仔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更深的痛苦。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混乱的思维里搅动。

“一张关于‘守护’的试卷。” 魔鬼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题目简单得可笑。她需要的,仅仅是在她害怕时,你能握住她的手;在她孤独时,你能陪在她身边;在她被世界遗弃时,你能坚定地告诉她,‘世界不喜欢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

魔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每一个字都抽打在衰仔血淋淋的记忆上——迪士尼鬼屋中她被吓坏时,他笨拙的安慰;千鸟渊萤火虫熄灭时,他因诺诺而生的恍惚;还有那句他曾豪言壮语、却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承诺!

“多么简单的试卷啊!” 魔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讥诮,“她甚至不需要你考满分!不需要你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她只需要你——写上你的名字!只需要你,在那张试卷上,签下‘路明非’三个字,证明你愿意为她负责,证明你尝试过、努力过!哪怕…只是尝试!”

他猛地指向地上那具冰冷的干尸,指向她衣服的胸口位置。“可是你呢?!路明非!在那一天!在她最需要你证明‘路明非’这个名字并非虚言、并非懦夫的时刻——”

魔鬼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衰仔最后的防线:

“——你缺考了!”

“你食言了!”

“轰——!”

“缺考了…食言了…”

魔鬼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衰仔路明非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上,发出滋滋的、皮焦肉烂的声响。

迪士尼鬼屋,绘梨衣被突然弹出的鬼脸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那一刻,他本该是她的盾牌,她的港湾!可他呢?他做了什么?他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诺诺在卡塞尔新年舞会上穿红裙的样子!那一瞬间的恍惚,那一瞬间的分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本该坚不可摧的守护屏障!

千鸟渊的萤火虫,那万千星辰般的光点,只因为绘梨衣掌心的光芒与他记忆中诺诺月光下的回眸诡异地重合,他竟失魂落魄地喊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诺诺”! 就是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碎了绘梨衣眼中刚刚燃起的、如同晨曦般纯净的喜悦!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光瞬间熄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重新笼罩了她!他所谓的守护,在那一刻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亲手将她推回了那个冰冷孤独的世界边缘!

还有那句承诺…那句他曾对着烟花、对着护城河、对着自己心头发出的血誓——“如果世界不喜欢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了”! 多么慷慨激昂!多么掷地有声!可当蛇岐八家的刀锋真正降临,当绘梨衣被掼倒在泥泞里,当冰冷的肋差即将斩断她脆弱的脖颈时,他在哪里?他倒在血泊里,像条死狗一样无能为力!他的誓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成了最可悲的笑话!最终守护她的,是她自己体内那毁灭性的、令她恐惧的力量!是他逼得她,不得不化身“审判”,双手染满血腥!

“缺考了…食言了…”

魔鬼的话语在死寂的黑暗中回荡,如同丧钟的余音。每一个字都精准地钉在他灵魂的耻辱柱上,将他所有的不堪、懦弱、失败,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这片虚无之中。

“不——!!!!”

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咆哮,从衰仔路明非的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扭曲变形,带着血沫和内脏碎片的腥气。

这咆哮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合了滔天恨意、无尽懊悔和毁灭一切的疯狂!是对魔鬼的,更是对他自己的!

魔鬼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和自责!

迪士尼鬼屋的承诺…千鸟渊萤火下的誓言…“谁想伤害你,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的嘶吼…还有刚才雪地里那个吻之后,他心中立下的、要用生命守护她的决绝…所有的承诺,所有的决心,在这一刻,在这具冰冷的干尸面前,都变成了最苍白无力的讽刺!都变成了他“缺考”的铁证!

是啊…他食言了!他没能阻止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懦夫!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守护不住!连她最后递过来的、只需要签个名就能通过的试卷,他都错过了!

“啊——!!!”

极致的愤怒混合着滔天的耻辱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路明非残存的理智!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伤,在这一刻被这狂暴的怒火彻底点燃、焚毁!

“闭嘴!!!”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炸裂!路明非猛地将怀中绘梨衣干瘪的身体轻轻放在雪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与下一刻爆发的狂怒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是你!!!” 他赤红着双眼,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猛地从雪地里弹起!双腿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脚下的积雪被炸开一片雪雾!他完全无视了两人之间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实力鸿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咆哮——撕碎他!撕碎这个玩弄命运、夺走绘梨衣的魔鬼!哪怕同归于尽!

“把绘梨衣…还给我!!!”

带着泣血的嘶吼,路明非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静立在风雪中、抛洒着白色花瓣的黑色身影,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完全就是街头斗殴般的拼命。右拳带着破风声,直捣魔鬼那张冰冷平静的面门!拳头在空气中摩擦出呜咽的声响,凝聚了他所有的愤怒和绝望。

魔鬼路明非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就在那蕴含着衰仔全部恨意的拳头即将触及他鼻尖的刹那,他提着藤篮的左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向外轻轻一拨。

“嘭!”

一声闷响。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猛地撞在自己的拳头上!那感觉不像打在血肉之躯,更像是撞上了一堵高速移动的、由精钢浇筑的墙壁!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从手腕处传来!剧痛瞬间席卷整条手臂!他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地向后掼飞!

“噗通!”

路明非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冰冷的雪沫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左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呃啊……”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然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充满疯狂恨意地瞪着前方那个纹丝不动的黑色身影。

魔鬼路明非依旧维持着那个抛洒花瓣的姿势,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白色的玫瑰花瓣悠悠飘落,有几片沾在了他漆黑的肩头,更添几分诡异和肃杀。

“你…该死…” 路明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撑地,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断腕的剧痛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反而让那股毁灭的怒火更加炽烈!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发出低沉的咆哮,又一次朝着魔鬼发起了冲锋!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挥拳。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低着头,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向魔鬼的胸膛!这是最原始、最野蛮的冲撞!

结果毫无悬念。

魔鬼甚至没有挪动脚步。他只是在那具疯狂的身体即将撞上自己的瞬间,极其轻微地侧了侧身。

“呼!”

路明非只觉得眼前一花,目标瞬间消失!他收势不住,整个人再次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啃了满嘴的冰雪和泥泞。巨大的惯性让他翻滚出去,断腕在雪地里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咳…咳…”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嘴里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视野因为疼痛和眩晕而模糊,但他依旧能看到那双冰冷的黑色皮鞋,就停在自己眼前。

“愤怒?” 魔鬼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悔恨?就凭这点力气,也想从我手里抢人?路明非,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精准地注入路明非的神经。

“啊——!!!”

屈辱和剧痛彻底点燃了路明非骨子里的凶性!被压抑的龙血在这一刻发出了不甘的嘶吼!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抬起头,眼中金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闪烁!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如同野兽般四肢着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和受伤的右臂猛地一撑地面!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目标不是魔鬼的上身,而是他的小腿!

路明非张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牙齿上已经沾满了血污和雪泥,此刻却闪烁着疯狂的寒光!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鬣狗,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朝着魔鬼路明非穿着黑色西裤的小腿咬了下去!

咬!撕!扯!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也要从这个该死的魔鬼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嗤!”

牙齿穿透了昂贵的西装裤布料,咬在了下面的皮肉上!

然而——

预想中血肉撕裂的感觉并没有传来!牙齿咬中的地方,坚硬得如同金刚石!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瞬间从牙床传遍全身,震得他头晕眼花,牙齿都仿佛要碎裂开来!

“愚蠢。” 魔鬼的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嘲弄。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个像疯狗一样咬在自己腿上的人。只是随意地抬起了那条被咬住的腿。

“呜……”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身体被轻易地甩脱!他像块破抹布一样被甩飞出去,再次重重摔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嘴里满是血腥味,几颗牙齿松动了,混合着血水和雪泥被他吐了出来。

脸颊、手臂、胸口,到处是擦伤和淤青,鲜血淋漓,狼狈不堪。断腕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但他却死死地咬着牙,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再次抠进冰冷的雪地里,支撑着身体,试图爬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挣扎着站起,迎接他的都是魔鬼那随意到令人绝望的、却又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反击。

或是一记看似轻描淡写、却足以让他筋断骨折的弹指;或是一个微妙的侧身,让他耗尽全力的攻击落空,自己却因惯性而摔得七荤八素;或是一股无形的斥力,将他如同垃圾般推开,撞在冰冷的河堤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雪地早已被蹂躏得一片狼藉。洁白的雪被染上了大片大片刺目的鲜红,那是路明非的血。他的羽绒服被撕破,露出里面染血的毛衣。

额角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淌,模糊了半边视线。断腕处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像一只被打碎了全身骨头、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困兽。每一次倒下,他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双赤红的眼睛里,金色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但那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念却越来越盛!

“还…给…我…” 他吐着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摇摇晃晃地又一次站直了身体,尽管那身体已经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把…绘梨衣…还…给我…”

他不再试图攻击,只是死死地盯着魔鬼,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和执拗,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化为实质!

魔鬼路明非静静地站着,黑色的西装依旧纤尘不染,只有肩头沾了几片洁白的玫瑰花瓣。他停止了抛洒花瓣的动作,藤篮垂在身侧。他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眼前这个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却依旧固执地瞪着自己的衰仔身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

魔鬼的脸上,那亘古不变的冰冷和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那并非怜悯。

而是一种…近乎于…满意的神情?

是的,满意。如同一个苛刻的考官,终于在一个顽劣不堪的考生身上,看到了他所期待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执着。那种为了心中所念,可以彻底燃烧自己、碾碎自己、践踏自己,也要向不可能挥拳的疯狂。

这种疯狂,超越了懦弱,超越了恐惧,甚至超越了生死本身。

它有一个名字,叫做——觉悟。

魔鬼路明非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地、缓缓地加深了。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释然、疲惫、甚至是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欣慰?

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融入风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再攻击,也没有再闪避。他提着藤篮,迈开脚步,踏着被鲜血染红的积雪,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那个浑身浴血、几乎站立不稳的衰仔路明非。

路明非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靠近的身影,身体因戒备和剧痛而绷紧,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警告着逼近的猎人。

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魔鬼路明非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近在咫尺。

路明非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魔鬼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狼狈不堪、如同厉鬼般的影像。他能闻到魔鬼身上那股冰冷的、混合着白玫瑰清冽香气的独特气息。

然后,在路明非充满警惕和恨意的目光注视下,魔鬼路明非做出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张开双臂。

那动作并非攻击,而是——拥抱。

一个极其用力、带着一种仿佛要碾碎什么、又仿佛要确认什么的、近乎窒息的拥抱!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拉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那怀抱坚硬如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要将他揉碎的炽热!黑色的西装布料摩擦着他脸上和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他却完全无法挣脱!

“呃…” 路明非闷哼一声,断腕处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撕咬这个该死的魔鬼!

“别动。” 魔鬼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那种毫无起伏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共鸣感,仿佛直接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既然你这么在乎这一切……”

魔鬼的臂膀收得更紧,几乎要将路明非的骨头勒断。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烙印,狠狠砸在路明非的心上:

“……那就让我们……一起斩断这该死的宿命。”

路明非的挣扎猛地顿住!赤红的双眼中,那疯狂的恨意和执拗,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茫然和震撼!

斩断……宿命?

和他一起?

这个夺走了绘梨衣的魔鬼……在说什么?

“我会成为你的力量。” 魔鬼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代价……你已经付了。”

代价……路明非茫然地想着……是绘梨衣吗?还是……他这一身伤?这撕心裂肺的痛?

没等他细想,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志洪流,如同决堤的银河,猛地从魔鬼路明非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那并非纯粹的力量灌输,更像是一种…记忆?情感?意志?无数破碎的画面、冰冷的知识、燃烧的愤怒、刻骨的悲伤、以及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近乎“规则”的冰冷权柄…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入他的大脑,强行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啊——!!!”

路明非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这痛苦超越了肉体,直抵灵魂!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脆弱的玻璃瓶,被这股洪流冲击得布满裂痕,随时都会彻底崩碎!眼前的一切——雪夜、运河、瓦斯灯、魔鬼的脸、甚至怀中那冰冷干瘪的触感——都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破碎!

“记住这份痛。” 魔鬼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在他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响起,“记住她……然后……活下去!”

“轰——!!!”

意识如同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掼回地面!

刺骨的冰冷!柔软的触感!清冽的空气!还有……身下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躯体!

路明非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刚刚被拆散又重组。断腕的剧痛消失了,但灵魂深处被强行撕裂又粗暴缝合的钝痛感却无比清晰。

视线一片模糊,被滚烫的液体彻底糊住。

是泪。

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庞。

他眨了眨眼,泪水滚落,视野终于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雪花。细密的、温柔的雪尘,在昏黄的瓦斯灯光晕里静静飘落。

身下…不是冰冷僵硬的干尸。

是温软的、带着惊人弹性的少女身体。

绘梨衣被他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压在身下的雪地里。

她穿着那件浅蓝色雏菊棉布裙和厚实的羽绒服,小脸近在咫尺,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那双深玫瑰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惊愕、茫然,还有一丝…刚刚被他扑倒时残留的、未来得及散去的羞涩水光。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吸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带着清甜的味道拂过路明非的脸颊。

没有干枯!没有灰败!没有死亡腐朽的气息!

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她的眼睛里……有光!

路明非的大脑一片空白。

千鸟渊的血腥……怀抱中急速干瘪的恐怖触感……那具枯槁的木乃伊……散落着“Sakura”名字的玩具……魔鬼冰冷的话语和那窒息的拥抱……灵魂被撕裂的痛苦……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刚刚恢复的理智!

“啊……啊……不……不……”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哽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身下绘梨衣那双纯净又带着惊吓的眼眸,仿佛要确认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松开钳制着她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想要从她身上爬起来。

但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震荡让他四肢发软,一个踉跄,又重重地跌坐回旁边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对不起!对不起!绘梨衣!对不起!” 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又像一个犯下弥天大错的罪人,对着还躺在雪地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绘梨衣,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起来。

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恐惧和无尽的懊悔。泪水混合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他狼狈地用袖子胡乱抹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对不起……我不该……我不该那样……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些恐怖的记忆从脑子里抠出去。他不敢再看绘梨衣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惊愕和茫然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他只能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像个无助的孩童般放声痛哭。

绘梨衣躺在雪地上,茫然地看着路明非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崩溃的痛哭。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上一秒,他们还在追逐打闹,下一秒,他就猛地扑倒了自己,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那哭声里的痛苦,是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浓烈。

她眼中的惊吓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心疼!她挣扎着坐起身,羽绒服上沾满了雪。她看着那个蜷缩在雪地里、哭得浑身颤抖、不断说着“对不起”的男孩。

然后,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自己微凉的小手。

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路明非死死抓着自己头发的手背。

路明非的哭声猛地一滞!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绘梨衣。

绘梨衣被他那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神看得微微一缩,但那只触碰他的手却没有收回。

她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和担忧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指了指他满是泪水的脸,又轻轻摆了摆。

那是一个无声的询问:怎么了?为什么哭?

路明非看着近在咫尺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脸庞,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身影的眼眸,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的、却无比真实的触感……

魔鬼冰冷的话语如同诅咒般再次回响在脑海:“记住这份痛。记住她……然后……活下去!”

“呜……”

一声更加压抑、更加撕心裂肺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路明非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

只是这一次,在那汹涌的泪水和无尽的痛苦之下,一种名为“绝不重蹈覆辙”的火焰,正伴随着灵魂深处那份强行烙印下的、冰冷而庞大的意志碎片,悄然点燃。

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小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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