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血·冰骨烬
“好。”
一个字。冰冷。干涩。如同冰珠坠入深潭。没有起伏，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犹豫或挣扎。它从沉舟沾着水珠的、毫无血色的唇瓣间滑出，砸在暖阁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上，发出无声的、沉重的回响。
金玉凤脸上的狂喜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她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细长的丹凤眼瞪得溜圆，涂着鲜红蔻丹的肥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颗贪婪的心脏要冲破皮囊跳出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小菩萨！你可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肉！”她喉咙里爆发出更加尖利、更加夸张的狂笑，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沉舟冰冷的脸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跟着妈妈！保管你一步登天！享不尽的福！”
她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猛地转身，朝着门外尖声嘶吼：“来人！快来人！把‘凝香阁’给老娘收拾出来！熏上最好的鹅梨帐中香！把库房里那套压箱底的‘天水碧’云锦宫装给老娘找出来！还有那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快！手脚都给老娘麻利点！”
整个怡红院后院瞬间鸡飞狗跳。丫鬟婆子们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在暖阁和库房间疯狂穿梭。沉重的箱笼被打开，绫罗绸缎的华光与金银珠翠的宝气瞬间冲散了柴房的霉味和沉舟身上残留的血腥。
沉舟依旧站在原地。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苍白如冷玉的脸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粗陋的灰色布衣裹着她瘦削的身体，与这满室浮华格格不入。空洞的玄眸越过金玉凤兴奋扭动的肥胖身躯，望向暖阁窗外。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怡红院飞檐翘角上那些俗艳的琉璃瓦和鎏金兽首。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撞在糊着厚厚明纸的窗棂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荣华富贵？一步登天？
那些喧嚣的许诺，如同隔着一层万载玄冰的壁障，模糊而遥远。
她只是……无处可去。
这具残破的躯壳，需要一个暂时栖身的……壳。
至于壳里装着什么？是烧火妇的粗粝，还是花魁的锦绣？
似乎……并无区别。
凝香阁。
暖阁熏笼里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深冬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鹅梨帐中香混合着名贵脂粉的腻味，霸道地压过了新漆木器和绸缎的微涩气息。
沉舟坐在巨大的、镶嵌着螺钿花鸟的梳妆台前。
铜镜光可鉴人。镜中映出一张脸。
一张被彻底剥离了所有污垢与狼狈，只剩下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容颜。
肌肤苍白细腻，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在暖阁的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冷光。眉如远山含黛，却带着一种刀锋般的锐利弧度。眼睫浓密纤长，如同鸦羽覆盖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玄眸。瞳孔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如同万载玄冰最核心凝结的寒髓，幽邃，冰冷，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却如同死水微澜，激不起丝毫暖意。鼻梁挺直如削，薄唇紧抿，唇色是失血过多的淡粉，如同初春凋零的樱花，带着一种脆弱的、易碎的冷感。
美。一种超越了凡俗想象极限的美。如同开在万丈冰崖之巅的雪莲，孤绝，清冷，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压迫感。
但。这极致的美，却被遍布的伤痕彻底撕裂。
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划过，边缘微微凸起，在细腻的肌肤上留下狰狞的印记。颈侧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蜿蜒至锁骨下方，被新换上的“天水碧”云锦宫装高耸的领口勉强遮掩，只露出边缘一点扭曲的暗红。最刺目的，是左肋下那片被冰晶覆盖的巨大伤口！深蓝色的冰晶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寒芒，如同镶嵌在绝世名画上的、最恶毒的诅咒烙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镜中的人影。美得惊心动魄。也残破得触目惊心。
金玉凤如同一只巨大的、涂脂抹粉的肉虫，在沉舟身后兴奋地蠕动着。她亲自操刀，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肥手在沉舟脸上、头上忙个不停。
“瞧瞧！瞧瞧这眉眼！这鼻子！这嘴！啧啧啧……妈妈我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坯子！”她嘴里啧啧有声，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镜面上。她用沾着厚重铅粉的粉扑，试图去遮盖沉舟左颊那道疤痕。
沉舟的身体在粉扑触及脸颊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玄眸深处，那片凝固的冰海之下，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冰针划过的锐利寒芒，无声掠过。
金玉凤的手猛地一顿！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上脊背！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着镜中那双毫无波澜、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玄眸，心头那点狂喜如同被投入了冰水，瞬间冷却了大半。
她讪讪地收回手，干笑两声：“哎哟！瞧妈妈这记性！咱们小祖宗天生丽质！这点小瑕疵算什么！这叫……这叫残缺美！对！残缺美！更勾人！”她转身拿起梳妆台上一个描金绘凤的珐琅胭脂盒，用指尖挑起一点鲜红欲滴的胭脂膏，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腻香气，狠！狠！抹！向！沉！舟！紧！抿！的！淡！粉！唇！瓣！
“来！点上这点胭脂！保管让那些王孙公子看直了眼！”金玉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
鲜红的胭脂膏如同凝固的鲜血，带着刺鼻的甜香，狠！狠！涂！在！沉！舟！苍！白！冰！冷！的！唇！上！
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震！
空洞的玄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那片凝固的冰海之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气与刺鼻甜香的巨大冲击！如同开闸的毒龙！轰！然！撞！入！她！死！寂！的！识！海！深！处！
画面！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
深宫！囚室！
冰冷的石壁！浓烈的霉烂与血腥气！沉重的锁链！一个身着华贵宫装、面容娇美如同春日海棠的少女！端着一盏碧绿欲滴的酒盅！脸上挂着天真无邪、如同最纯净花瓣般的笑容！声音清脆悦耳：
“姐姐，喝了吧。这是陛下赐的琼浆，喝了……就不痛了哦。”
妹妹！沈！惊！鸿！
毒酒！穿肠！
那混合着极致灼烫与深入骨髓冰寒的巨大痛苦！如同开闸的冥河死水！瞬间席卷了全身每一寸神经！五脏六腑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与冰海的夹缝！疯狂地撕扯！搅拌！带来灭顶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风暴！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撕裂气管般的、不成调的惨嚎！大股大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污血如同决堤的秽物洪流！猛地从紧咬的齿关间狂喷而出！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
“呃啊——！！！”
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野兽被活活撕开喉咙的凄厉惨嚎！猝然从沉舟紧咬的、沾满鲜红胭脂的齿关间爆发出来！
她猛地从梳妆凳上站起！动作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惨烈！梳妆台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剧烈摇晃！铜镜“哐当”一声翻倒！胭脂水粉盒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金玉凤猝不及防！被沉舟猛地站起的动作狠狠撞在肥硕的肚子上！“哎哟！”一声杀猪般的惨嚎！肥胖的身体如同被巨锤擂中！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哗啦——！！！”一阵令人心碎的碎裂声！架上陈列的珍贵玉器、珐琅瓶、西洋钟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纷纷坠落！砸在地毯上，碎片四溅！
沉舟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沾满鲜红胭脂的唇瓣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如同饮血的妖花！那双空洞的玄眸此刻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寒潭！瞳孔深处翻涌着滔天的剧痛、无边的恨火、以及被强行唤醒的、刻骨铭心的屈辱与绝望！左肋下那道被冰晶覆盖的巨大伤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猛地一颤！深蓝色的冰晶边缘瞬间蔓延开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白色裂纹！一股更加深沉的、混合着无边怨毒与毁灭意志的寒气！如同被激怒的毒龙！猛！地！辐！射！开！来！
整个暖阁的温度骤降！熏笼里跳跃的炭火仿佛被无形的寒流压制！瞬间黯淡下去！空气中弥漫的甜腻脂粉香被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冻结！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颗粒！簌簌坠落！
金玉凤瘫坐在一堆昂贵的碎片中！肥胖的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剧烈颤抖！她捂着被撞得剧痛的肚子，脸上厚厚的铅粉被冷汗冲开，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细长的丹凤眼惊恐万分地瞪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厉鬼般的沉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沉舟沾满鲜红胭脂的唇微微颤抖着。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喉咙深处涌上被强行唤醒的、如同滚油沸汤般的巨大痛苦！她缓缓抬起那只一直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右手！
五指！因巨大的痛苦和恨火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缝深处！那几点幽蓝的冰晶碎屑和暗红的粉末！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毒虫！猛！地！爆！射！出！刺！目！欲！盲！的！幽！蓝！与！暗！红！交！织！的！光！芒！ 一股毁灭性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剧毒气息的恐怖能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她！紧！握！的！拳！心！疯！狂！酝！酿！
她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玄眸！死死钉在金玉凤那张因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胖脸上！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被强行触犯逆鳞般的……疯！狂！杀！意！
“呃……呃……”金玉凤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如同濒死野狗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禁！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试图远离那个如同人形凶兽般的恐怖存在！
也就在这毁灭性能量即将爆发的千钧一发之际！
沉舟胸前！那片被冰晶覆盖的烙印区域！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纯粹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寒核心的极致冰寒！如同无形的冰山！猛！地！向！内！一！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奇异嗡鸣！猝然在她识海深处炸响！
那股即将喷发的毁灭性能量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猛！地！凝！滞！ 随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内！坍！缩！冻！结！ 掌心爆射的幽蓝与暗红光芒瞬间黯淡！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火焰！
巨大的反噬之力让沉舟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咙深处涌上更加浓烈的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嘴角却无可抑制地溢出一缕暗红的血线！混合着唇上鲜红的胭脂！如同妖异的血泪！缓缓滑落！滴落在她紧握的右手手背上！瞬间冻结成冰！
她眼中的疯狂杀意如同被投入了冰海！瞬间褪去！重新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只是这片死寂之下！翻涌着更加深沉的、如同万载玄冰核心被强行点燃的……痛！楚！与……恨！火！
她缓缓垂下眼帘。沾满血污胭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颤抖着，狠！狠！擦！过！自己沾满鲜红胭脂的唇瓣！
动作粗暴！如同要擦掉一层皮！
鲜红的胭脂混合着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渍，在她苍白冰冷的脸颊上涂抹开一片妖异而绝望的……血！痕！
她不再看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金玉凤。空洞的玄眸转向窗外。
窗外。夜色渐浓。怡红院前楼的丝竹管弦声、男女调笑声、觥筹交错声，如同隔世的喧嚣，隐隐传来。
她缓缓转过身。拖着那身华丽却冰冷刺骨的“天水碧”云锦宫装。如同拖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走向那张铺着厚厚锦褥、散发着浓烈甜香的——拔！步！床！
每一步落下。脚踝和小腿上凝结的暗红冰碴伤口被牵扯。传来阵阵迟滞的、如同锈刀刮骨的钝痛。左肋下冰晶覆盖的巨大伤口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残存的意志。
她走到床边。缓缓坐下。冰冷的锦缎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她微微垂首。沾满血污胭脂的左手。死死攥着身下冰冷的锦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空洞的玄眸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海之下。无声地翻涌着滔天的恨火与无边的茫然。
花魁？
囚笼？
似乎……并无区别。
只是这囚笼的锁链。
由胭脂与锦绣编织。
缠绕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也缠绕着那颗……被冰封的、燃烧着恨火的……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