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降卒的号子声还在秣陵船坞上空回荡,吕岱按着腰间新佩的环首刀,目光扫过江岸堆积如山的旧船残骸。这些曾是江东引以为傲的艨艟斗舰,如今在刘基的军令下,正被工匠们毫不留情地拆解。粗大的龙骨被锯断,腐朽的船板投入炉火,浓烟滚滚,带着一个时代的余烬飘散在长江的风里。
“将军,真要全拆了?”副将看着一艘半解的楼船,语气里带着江东子弟本能的不舍。那船曾随孙策劈波斩浪,船头撞角上暗红的血渍尚未褪尽。
吕岱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刀柄,这是刘基亲赐的百炼钢刀,象征着他这个降将的新身份与新责任。他想起周瑜临终前呕出的那口血,想起赤壁漫天火船撞向铁锁连舟的惨烈,更想起濡须口那夜,覆盖了防火帆布的刘基战舰如何在烈焰中岿然不动,任凭江东火船徒劳地撞击、燃烧、沉没。
“拆。”吕岱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江风与号子,“旧船再好,挡不住火,也经不起风浪。大司马要的不是纵横长江的舰队,他要的是能劈开万里海涛的巨舰!”他猛地转身,指向船坞深处正在铺设龙骨的庞然大物,“看见了吗?那才是未来!”
船坞深处,巨大的福船骨架已初具雏形。比旧式楼船更宽更长的底舱龙骨如同巨兽的脊梁,深深嵌入夯实的地基。数百工匠蚂蚁般攀附其上,叮当的敲击声与蒸汽锯的嘶鸣交织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料和桐油的气息,更有一股灼热的铁腥味——那是龙骨关键榫卯处嵌入的巨大铸铁构件,用以承受更狂暴的海浪。
“吕将军。”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吕岱心头一凛,立刻转身,单膝跪地:“末将吕岱,参见大司马!”
刘基一身常服,只带了张辽随行,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热火朝天的船坞,最终落在那初具规模的福船骨架上。“起来吧。进度如何?”
“回大司马,”吕岱起身,语速飞快,“一号福船龙骨已合,肋板铺设过半。二号、三号船台地基已夯实,木料齐备,只待吉日下料。按马大匠所绘图样,此船长逾二十丈,宽四丈余,设三重硬帆,底舱以水密隔板分隔为十二隔舱。只是……”他略一迟疑,“如此巨舰,前所未有,工匠们虽竭尽全力,心中难免忐忑。”
“忐忑?”刘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投向船坞旁一座被蒸汽笼罩的工棚,“走,带你们去看个定心丸。”
工棚内热浪滚滚,与江边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一座两人高的黄铜怪兽正发出低沉的嘶吼。马钧一身短褐,脸上沾着油污,正指挥学徒往怪兽顶部的漏斗倾倒江水。怪兽腹部,一个包裹着厚厚石棉的锅炉正熊熊燃烧,炽热的蒸汽通过粗大的铜管,推动着一个飞轮疯狂旋转。飞轮又通过复杂的齿轮和曲柄连杆,驱动着下方一个巨大的活塞式圆筒。
“加压!快!”马钧哑着嗓子喊。
学徒奋力扳动一个阀门。嗤——!高压蒸汽的尖啸几乎刺破耳膜。那活塞猛地向下一冲,连接在活塞杆末端的一根碗口粗的铁管随之深深插入下方一个巨大的水槽。
哗——!
一股粗壮的水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从铁管口激射而出,直冲工棚顶棚,力道之猛,竟将加固的顶棚木板冲得簌簌作响,水流如暴雨般落下。
“成了!”马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浑然不顾被淋湿的衣衫,扑到那“怪兽”旁,抚摸着滚烫的铜壁,如同抚摸情人。
刘基眼中精光一闪:“这就是‘蒸汽抽水机’?”
“正是!”马钧这才发现刘基等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司马!您看!看这力道!看这水量!只需两台……不,一台!装在大福船上,再猛的火,只要不是瞬间焚尽,这水龙就能压下去!火攻?让它见鬼去吧!”他用力拍打着那轰鸣的机器,仿佛在拍打一个听话的巨兽。
吕岱和张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深知水战最惧火攻。江东赖以成名的火船战术,曾让多少北方强敌葬身鱼腹。眼前这喷吐着狂暴水柱的机器,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火攻的咽喉。
“此物……耗煤几何?操作需几人?”张辽最先回过神,问出关键。
马钧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锅炉需持续添煤,两人轮班足矣。抽水时,一人操控阀门即可。关键在锅炉密封和管道耐压,此乃工部不传之秘!”他眼中闪烁着技术掌控者的自信光芒。
刘基微微颔首,转向吕岱:“听到了?福船为骨,此物为魂。水火不侵,方敢远航。船坞之事,你全权负责。三月之内,我要看到第一艘福船下水试航。”
“末将领命!”吕岱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仿佛看到这钢铁与巨木结合的怪物,披着防火的帆布,装备着咆哮的水龙,劈开南海的惊涛骇浪。江东水师的荣光,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他手中重生,并超越过往。
接下来的日子,秣陵船坞成了不夜之地。炉火日夜不息,蒸汽日夜嘶鸣。巨大的福船骨架被坚韧的柚木板层层包裹,船身两侧预留出巨大的孔洞,用以安装那威力惊人的蒸汽抽水机。工匠们起初的忐忑,在马钧亲自坐镇指导和那台“水龙”的震撼演示下,迅速转化为近乎狂热的干劲。谁不想亲手打造这注定载入史册的巨舰?
吕岱几乎吃住在船坞。他亲自督造水密隔舱的铺设,看着工匠们用桐油、麻丝和生漆将一块块隔板与船体缝隙填塞得密不透风。他检查每一根嵌入船体的巨大铁制龙骨构件,确保其坚固。他更关注那两台正在船坞旁进行最后调试的蒸汽抽水机,看着它们将江水抽起,喷出数十丈高的水柱,每一次成功的试喷,都让船坞内外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这欢呼声,也隐隐刺痛着一些江东旧部的心。他们看着曾经熟悉的战舰被拆解,看着这陌生的、充满钢铁与蒸汽力量的巨舰一点点成型,心中五味杂陈。有人沉默地挥动斧凿,将乡愁与过往一同钉入新船的龙骨;也有人目光闪烁,在深夜的营帐里窃窃私语。
“吕将军真要把江东儿郎都绑上这刘基的巨船?”一个原江东水军都尉借着酒意,低声抱怨,“这船再大,还是江东的船吗?”
吕岱的亲兵队长,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默不作声地擦着刀,忽然冷冷道:“周都督的火船烧不穿刘基的帆布,我们的旧船挡不住刘基的强弩。江东的船?江东的水师早没了!想活命,想有口饭吃,想家人有田种,就闭上嘴,跟着吕将军,把这船造好!这是我们的新船!”他猛地将刀插回鞘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帐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江风刮过帆布的声音。
三个月后,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
巨大的福船“破浪号”如同沉睡的巨鲸,静静卧在秣陵船坞的深水区。船身涂着黑漆,防火帆布覆盖着关键部位,两侧船舷各有一个巨大的铜制喷口,连接着舱内的蒸汽抽水机。船头,新铸的青铜撞角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刘基亲临船坞,立于高台之上。张辽、徐晃等将领肃立两侧。吕岱一身崭新甲胄,立于船头,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吉时已到——起锚!升帆!”
粗大的铁锚被蒸汽绞盘缓缓拉起。巨大的硬帆在号子声中沿着桅杆升起,吃满了风,发出鼓胀的声响。“破浪号”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开始缓缓滑离船坞。
江岸上,数万军民屏息凝神。当巨舰完全驶入宽阔的江面,船身调转,将侧舷对准岸边一片特意堆积的浸满火油的枯木柴堆时,气氛骤然紧张。
“点火!”岸上令旗挥下。
轰!柴堆瞬间化作冲天的火墙,烈焰翻滚,热浪逼人。
“开泵!”吕岱的吼声通过铜管传遍全船。
呜——!船腹深处传来蒸汽的尖啸。紧接着,船身两侧那巨大的铜制喷口猛地一震!
嗤——!轰!
两道直径堪比巨木的白色水龙,如同被压抑已久的怒龙挣脱束缚,带着撕裂空气的爆鸣,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入那片翻腾的火海!
滋啦——!
震耳欲聋的汽化声伴随着漫天白雾瞬间升腾而起。狂暴的水流如同巨锤砸落,烈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制、撕裂、浇灭!滚滚浓烟被水龙卷起,直冲云霄。不过十息,那片足以吞噬数艘艨艟的火海,竟被硬生生浇成了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废墟!只剩下几缕不甘的黑烟,在江风中无力地飘散。
江岸上,死一般的寂静。
旋即,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猛然爆发,直冲云霄!工匠们激动地拥抱跳跃,士兵们用刀鞘敲击着盾牌,江东的降卒们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傲立江心的巨舰,舰首的吕岱身影在未散的白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驾驭水龙的神只。
刘基负手而立,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笃定的笑意。他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炎热而富庶的土地——交州。
“传令吕岱,”刘基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破浪号’试航成功。即日起,以秣陵、吴郡船坞为基,全力建造福船舰队。工部全力保障蒸汽抽水机供应。半年后,我要一支足以踏平南海的‘大统水师’!”
江风猎猎,吹动刘基的袍袖。脚下,长江之水滚滚东流。而他的舰队,将顺着这江水,驶向更广阔的海洋。水火不侵的巨舰,将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斩开旧时代的最后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