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灵玉的笑声闹醒的。
晨光透过茜纱窗漏进来,映得满屋子的红更艳了。
小丫头们捧着妆奁鱼贯而入,金步摇碰着银头簪,叮铃铃的响。
灵玉趴在妆台前,正用胖手指戳我鬓边那支累丝金凤——正是昨夜梦玉照出的那支,此刻在她指尖晃得像团火。
\"娘亲的凤冠比画本子上的凤凰还好看!\"她仰起脸,鼻尖沾着点胭脂印子,\"大姐姐说戴了这个,就能把所有坏阿姨都赶跑。\"
我握着她的小手,梦玉在腕间烫得厉害。
这玉自她出生就跟着,原是我从现代带来的,如今倒成了母女连心的凭证。
昨夜她梦里的假山洞、尖尖的东西,此刻全在我心里翻涌——王熙凤选在合卺酒时动手,原以为凤冠霞帔能困我手脚,却不知我早让周瑞在偏院布了局。
\"灵玉最乖了。\"我替她擦掉脸上的胭脂,\"等会跟着三姑姑站在喜棚下,看到穿青布衫的嬷嬷就拽她袖子,好不好?\"
她重重点头,发辫上的红绒球跳了两跳。
这时外头传来春纤的声音:\"老祖宗来了!\"
我慌忙起身,凤冠上的珍珠穗子扫过手背。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跨进门,银红猩猩毡斗篷上还沾着梅香。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替我理了理霞帔的流苏:\"我这外孙女,到底是要穿红了。\"
外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林姑娘万福金安!\"
满院子的人声轰地涌进来。
我这才注意到,十二钗都立在廊下,每人都穿了茜红比甲,裙角绣着各不相同的花——探春是杏花,湘云是海棠,连向来素净的宝钗都穿了石榴红。
她们冲我笑,目光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亮,像要把这满院的红都燃起来。
宝玉是在拜堂时捧出梦玉的。
他穿着簇新的大红吉服,腰间的玉牌被霞光照得透亮。
我跪下去时,他突然伸手托住我的手肘,掌心的温度透过喜服渗进来:\"这玉我攥了半夜。\"他轻声说,指腹蹭过我腕上的梦玉,\"从前总以为金玉是命定,如今才知,是心定。\"
礼官喊\"夫妻对拜\"的声音混着锣鼓响成一片。
我望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在偏院听见的\"明日辰时\"——此刻日头刚过东墙,正是辰时三刻。
变故来得比预想中快些。
灵玉的尖叫像根银针,\"唰\"地刺破了满院的喜庆。
我转头时,正看见她踮着脚往偏殿方向指,小短腿跑得发颤:\"娘亲!
假山洞里的阿姨拿着尖尖的东西!\"
探春的动作比我更快。
她原本站在喜棚最前头,此刻已抽出鬓边的银簪掷向花轿——那顶描金百子千孙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轿帘,阴影里露出半只青布裹着的手,指尖还沾着暗红的血。
\"护院!\"探春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冷硬,\"把花轿底下的人给我拽出来!\"
四个穿玄色劲装的女卫从廊柱后闪出来,动作利落到连裙角都没乱。
被按在地上的是周瑞家的——我认得她腕上那串檀香珠,是王熙凤去年在清虚观求的。
她脸上的粉被扯得斑驳,嘴里还在骂:\"你们这些小蹄子懂什么!
老祖宗的规矩......\"
\"够了。\"李纨的声音像块冰,从主位上压下来。
她捧着个檀木匣子,匣盖一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密信,最上头那封的落款正是\"熙凤\"。\"这是二奶奶这半年来与外官的往来,\"她抬眼扫过人群,\"还有她往庄子里运的兵器清单。\"
贾母的手开始抖。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金护甲刮过红漆桌面,刺得人耳朵发疼:\"凤丫头,你......\"
王熙凤是从后堂冲出来的。
她穿了身墨绿撒花袄,头发乱得像团草,可那双眼还是亮的,亮得瘆人:\"你们这群女人!
祖宗传了几百年的规矩,是你们说改就能改的?\"她扑过来要抢李纨手里的匣子,被平儿死死抱住。\"老太太,你看看!
她们要拆了荣国府的根!\"
我摸了摸胸口的梦玉。
它还在震,震得我心慌。
可当我对上王熙凤的眼睛时,突然想起刚穿来那年,她拉着我的手逛园子,说\"林妹妹这双眼睛,该看些热闹的\"。
如今这热闹,到底是她不想看了。
\"我们只是不再沉默。\"我往前走了两步,凤冠上的珍珠穗子扫过她的脸,\"您总说女子只能躲在帷幕后,可帷幕外的天,早该亮了。\"
贾母突然挥了挥手。
两个婆子上来架住王熙凤的胳膊,她踢翻了旁边的茶盏,瓷片溅到我脚边——和昨夜周瑞砸的那片青瓦,碎得一模一样。
宝玉是在这时摔玉的。
他解下脖子上的通灵玉,举得老高,阳光透过玉上的\"莫失莫忘\"照在众人脸上。\"这玉说金玉良缘是命定,\"他手一松,玉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可我偏要信,是心定。\"
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看时,十二钗不知何时都退到了院子中央,每人手里都握着柄绣着牡丹的红绸。
探春甩起绸子,那红浪卷起来时,我突然明白她们裙角的花是什么意思——是十二种能在寒冬里开的花,是十二颗不肯谢的蕊。
\"新政万岁!\"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嗓子,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连向来只知念佛的王夫人都红了眼,跟着喊。
我望着满院子的红,突然想起昨夜绣嫁衣时的针脚,每根金线里都绕着\"破局\"二字,此刻终于连成了片。
宝玉的手伸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替我擦掉眼泪,指腹蹭过我腕上的梦玉,那玉突然发出刺目的光,朝着太虚幻境的方向。
我顺着光看过去,只见漫天的霞,像要把天都烧透。
\"累了?\"宝玉轻声问。
我摇头,可喉间突然涌上股腥甜。
许是凤冠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灵玉扑过来抱我腿,发顶的红绒球蹭得我痒痒的:\"娘亲明日还要穿红裙子吗?\"
\"穿。\"我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扫过满院的热闹。
梅树上的雪开始化了,落下来的水珠子打在红绸上,像下了场红雨。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宝玉扶我回房时,脚步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他替我摘下凤冠,珍珠穗子扫过他手背,留下道红印子。
\"明日春日祭典,\"他替我盖好被子,声音轻得像叹气,\"你歇着,我替你去。\"
我攥住他的袖子。
梦玉还在腕间震,震得我心慌。
可窗外的梅香飘进来,混着满院未散的红,倒比任何药都甜。
\"不。\"我闭了闭眼,\"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