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瑛的眉眼长开了些,褪去了孩童的青涩,只是那双眼依旧亮得惊人,藏着与这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沉静。
老鸨见她实在不是摇首弄姿的料子,偏又算起账来分毫不差,便让她做了账房的帮工。
平日里守在账房角落抄录酒水单据,倒也免了伺候客人的差事。
光阴荏苒,又是三年。
十七岁的段瑛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仅能流利地用外邦语言与商人交谈,算起账来更是比账房先生还快。
这年深秋,一队商船在青澜城外遭遇海难,货物大半损毁,船主在醉春楼里买醉,打算自暴自弃。
霍雄听闻消息时,正在自家船上盘点近日截获的货物。
他虽做海匪营生,却深知细水长流的道理,与其把商户逼到绝路,不如留条活路,日后还能持续取利。
这船主张掌柜他早有耳闻,家底殷实但性子懦弱,如今遭此横祸,正是拿捏的好时机。
傍晚时分,霍雄带着两个精壮弟兄走进醉春楼。
张掌柜正趴在临窗的桌前,面前散落着七八只空酒盏,见霍雄进门,吓得手一抖,酒盏“哐当”落地,碎成几片。
“霍……霍爷,您怎么来了?”他说话时牙齿打颤,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霍雄拉过张掌柜对面的椅子坐下,示意弟兄关上雅间门,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残酒:“听说张掌柜遇着难处了?”
张掌柜眼圈一红,叹着气捶桌子:“难啊!一船的货沉了大半,剩下的也泡了海水,卖不上价了……我这半辈子的积蓄,全折里头了!”
“别慌。”霍雄放下酒杯,指节叩了叩桌面,“我手下弟兄熟水性,让他们去捞货,保准能多捞出三成来。”
张掌柜眼里刚燃起一丝光,又被霍雄接下来的话浇灭:“不过弟兄们下水捞货,风险不小,总得给点辛苦钱。”
“这样,捞上来的货,还有你库房里剩下的那些,我要四成,这事我就帮你办了。”
“四成?”张掌柜差点跳起来,“霍爷这是要我的命啊!就算捞上来,那些泡了水的绸缎也卖不出原价,四成下来,我连本都回不了!”
“那你说多少?”霍雄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烦,“我弟兄们可不是傻的,不给够数,谁肯冒着风浪下水?”
两人争执不下,张掌柜急得满头大汗,霍雄则慢悠悠地喝着酒,笃定对方迟早会松口。
就在这时,雅间门被轻轻推开,段瑛站在门外,轻声道:“二位,不如先听我算笔账?”
霍雄循声望去,只见个穿青布裙的姑娘正站在不远处。
他斜睨她一眼:“你一个女人家,又懂什么?”
段瑛没理会他语气中的轻蔑,拿起张掌柜桌上的货单:“张掌柜这批货里,上等布匹占三成,中等布匹占五成,剩下的是些粗麻布与棉帆布。”
“海难后,上等布匹虽泡水,但浆洗后染成深色,能做衬里,市价是原价的三成;中等布匹可以拆了混纺成粗线,织成搬运货物的捆绳,能卖原价两成。”
“粗麻布最耐损,晾干后卖给渔户补网,棉帆布本就厚实,修补后能做船篷,这两样能值原价四成。”
她边说边用炭笔在纸上写算:“假设原本总值一千两,捞上来六成,便是六百两,按刚才说的折价,能收回一百六十二两。”
“加上库房现存的三百两货,若霍爷肯帮忙销货,算上运费和人工,您拿三成利,得一百三十八两六钱;张掌柜还能剩三百二十三两四钱,足够再进半船货。”
她把纸推到两人面前:“要是硬要四成,张掌柜只剩二百七十七两二钱,虽不至于撑不过冬天,但利润折损太多,往后再想进货周转,怕是难上加难,您这笔钱终究是一锤子买卖。”
“不如各退一步,您赚了名声,往后商户有难处,还能找您帮忙,不好吗?”
霍雄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段瑛清亮的眼睛,忽然笑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他冲张掌柜抬抬下巴:“三天后,来码头领货。”
张掌柜闻言,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对着霍雄作了个揖,又转向段瑛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霍爷高抬贵手!多谢段姑娘仗义相助!”
段瑛只是淡淡摆了摆手:“不必谢,你还是赶紧回去清点,三天后也好顺利交接。”
说罢,她便转身向外走去。
霍雄见多了脂粉堆里的环肥燕瘦,也瞧过不少附庸风雅的所谓才女,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女子。
“这姑娘倒有意思。”
霍雄摸了摸下巴上扎手的胡茬,转身冲身后一个瘦高个弟兄扬了扬下巴:“去,给我查查这姓段的丫头,看看她底细。”
那弟兄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来了,凑在霍雄耳边低声回话。
“爷,这段瑛是十年前被她赌鬼爹卖进醉春楼的,当时才七岁。刚进去时在杂院打杂,挨过不少打,却从没像别的丫头那样哭哭啼啼求过饶。”
他顿了顿,想起打听来的细节,又道:“听说她脑子特别灵,账房先生算错的数,她扫一眼就能指出来。”
“后来老鸨见她算得好,就让她跟着管账,这丫头也真能折腾,不光算得快,还偷偷跟那些外邦商人学鸟语,现在连波斯话、暹罗话都说得溜,那些外洋银币,没人比她认得全。”
“前阵子有个南蛮子想调戏她,被她砸破了头,老鸨要罚她,她就把这半年的账目摆出来,说自己替楼里多赚的钱,够抵罚银了,老鸨竟真没敢动她。”
霍雄听完,眼里的欣赏又浓了几分。
被卖入风尘却不肯认命,在泥沼里硬生生趟出条活路来,这等韧劲儿,倒真叫人佩服。
霍雄心中暗自思索,自己年过三十,在海上漂泊半生,身边虽不缺逢迎的女子,却始终没有一个能够真正并肩而行之人。
比起解语花,他更需要一个贤内助。
段瑛的身影在他脑中愈发清晰,霍雄当即便起了给她赎身的念头。
只是强来肯定不成,得把话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