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芜望着半空中那本污渍斑斑的话本,眉头微蹙,继续说道。
“难怪器灵一直没有幻化为人形活动,器物本身若是受损,器灵的力量也会大打折扣,自然更难凝聚人形。”
“残缺的泥菩萨是这样,这受损的话本也是如此。”
“只不过没想到,即便本体受损成这样,也不影响她隔空杀人,可见这器灵的能力并不弱。”
她从袖中取出溯灵罗盘,看着指针依旧纹丝不动,盘面一片死寂,再次发出了疑问。
“可为何我的溯灵罗盘没有反应呢?按说器灵现身,罗盘不可能毫无异动才对。”
话音刚落,悬浮在半空中的话本忽然闪动了一下,周身的蓝光剧烈波动起来。
紧接着,一道朦胧的虚影从话本中浮现,渐渐凝聚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身着素雅长裙,面容秀美,一双眼却异常明亮坚定,仿佛藏着千钧之力,让人不敢轻看。
她垂眸看向程庭芜手中的罗盘,声音清冽如泉:“因为我并非作恶,而是在伸张正义,溯灵罗盘感受不到我身上的恶念,自然不会有所反应。”
程庭芜着实有些意外,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更没想到这还是由一个器灵亲口告诉她的。
秋曼香兴许是被这副青涩又认真的神情可爱到了,竟微微抿嘴笑了笑。
“年轻的狩灵师啊,你不知道的东西恐怕还有很多呢。”
她的目光扫过几人,最终又落回程庭芜身上。
“你们可知,柳肃与彭六奇,为何该死?”
程庭芜低头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秋曼香,语气笃定地说:“是因为《海匪王》那个故事吗?”
秋曼香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秀眉微挑:“你怎么知道?”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认可,“这的确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知道你们狩灵师会灵念回溯,破除执念,我已经存在于这世间太久了,久到快要忘了最初的模样。”
“若你们能帮我一个忙,了却我最后的心愿,那么我愿意自动消散于天地间,绝不纠缠。”
几人闻言,皆是一怔,脸上满是诧异。
他们出行至今,遇上的器灵无一不是被执念所困,状若癫狂,从未有过像秋曼香这样,提出愿意主动消散的。
见他们愣神不语,秋曼香轻轻勾了勾唇角,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怎么,你们是不是认为,只要是器灵,就一定是坏的?”
这回程庭芜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的,世间万物,皆有善恶,器灵自然也是有好有坏。”
站在一旁的贺云骁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器灵终究是异类,哪怕暂时表现得平和,也难保不会突然发难。
只是碍于担心激怒眼前的器灵,引发不必要的冲突,他才暂时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用眼神示意程庭芜多加小心。
秋曼香将贺云骁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未在意,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程庭芜身上,问道:“那么,你愿意帮我吗?”
程庭芜没有丝毫迟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帮你,只不过,要怎么帮?”
秋曼香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很简单,只要你能把真相公之于众就好。”
“真相?”程庭芜更加不解了,眉头微蹙,“什么真相?”
“不急。”秋曼香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在那之前,我想麻烦你们先看一个故事。看完之后,你们自然会明白一切。”
随后,她的虚影便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融入那本悬浮的话本之中。
一道光幕凭空浮现,如同展开的画卷般铺陈在几人面前。
光幕之上,光影流转,起初只是模糊的色块,像是被雨水晕开的墨迹,看不真切。
忽而一阵海风似的光影波动掠过,画面骤然清晰起来。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青澜城最肮脏的巷子深处,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被粗麻绳捆着,塞进颠簸的板车。
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粗布衣衫上满是泥污,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这便是幼时的段瑛,被嗜赌如命的父亲用二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要送去城南的醉春楼。
刚进醉春楼时,段瑛被安排在最粗陋的杂院,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挑水、劈柴、打扫院子,稍有差池便会招来老鸨的厉声呵斥和老妈子的藤条抽打。
其他被卖进来的孩子要么整日以泪洗面,要么早早学会了谄媚讨好,唯有段瑛,总是默默忍着疼,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她知道哭闹无用,唯有让自己变得有用,才能不任人揉捏。
老鸨见她性子倔强,本想磨掉她的棱角再教她学歌舞承欢,可段瑛却悄悄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发现账房先生算错了一笔酒钱,便趁着送茶的间隙,怯生生地指了出来。
账房先生起初不屑,核对后却惊觉果然错了,此事传到老鸨耳中,倒让她多了个差事。
帮着账房先生打杂,抄写账单,这成了段瑛的救命稻草。
她白天干活时总偷偷观察账房先生算账,夜晚就着月光在地上用树枝练习数字,遇到不懂的便趁先生心情好时旁敲侧击地请教。
有次先生故意考她,让她算一笔连自己都得算半天的账目,她竟凭着平日记下的口诀,飞快报出了答案。
醉春楼往来的商客多,其中不乏外邦人。
段瑛每次送点心时,总会悄悄站在屏风后,听那些蓝眼睛、卷头发的客人用古怪的语调交谈。
她把听到的词句记在心里,回去后就对着铜镜反复模仿,遇到懂行的客人,还会壮着胆子问上一两句。
有个波斯商人见她伶俐,偶尔会教她几个单词,她便像获了宝似的,连夜写在贴身的小册子上。
楼里的姑娘们都嘲笑她不务正业,说女子认得几个字便够了,何苦对着那些弯弯曲曲的鬼画符费神。
她却只是抿唇一笑,从不辩解,把那些嘲讽当成动力。
藤条抽在身上会疼,可学会一个新单词、算对一笔难账时的喜悦,却能让她暂时忘记身处泥沼。
她就像一株被压在顽石下的韧草,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画面一转,已是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