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叫叶令嘉,是那为大坝供材的商贾叶崇文之女,其父蒙冤,求我为其伸冤。”
沈砚说到这,苏昭与季有然齐齐抬头。
二人眼中皆是繁复情绪。
季有然张了张口,却终归没说什么。
沈砚已浸入回忆,并未察觉。
他那时,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目光坚韧的女孩,静静道:“你父被斩,亲眷就算未被诛连,也是戴罪之身,何故你能逃到本官这里。”
她道:“罪民明日便会被纳入官窑,今夜是衙门中良心尚存的官吏好心,让我到大人府中一试,若未成,不过一死,大人莫要怪罪旁人。”
“她说这番话时极为平静,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她还说,她父亲靠木材生意白手起家有了今日盛世,自幼教导她以诚为本,水患期间更是不惜散尽家财帮扶乡邻,曾被百姓封为'木菩萨',那位官吏亦是受他恩惠,如今才冒险将她放出。
而她父亲被捕时还不知为何,以为只是有所误会,谁知转日便传来要被问斩的消息。
她买通关系,在行刑前见了父亲一面,周遭都是盯梢的眼,她父亲在她手心,悄悄写了个'冤'字。
她昼夜不歇地搜罗证据,这批木材的采买加工,均不曾有异,离岸时工头亲点,到港后由自家管事核对,怎么卖给了官家,就成了次劣之品。
然而不待她再深究,工头管家接连意外暴毙,所有能作证之人皆缄默,案子成铁,父亲头落。”
那时沈砚问她:“你凭什么认为本官会为你违律查一桩铁案。”
她直视道:“因为我听乡里唤大人一句'罗耶',在我们荆州,'罗耶'是拨云见日之意,亦表青天,我信大人,信荆州尚有青天。”
或许是她那时眼中之色触动了沈砚。
抑或是她所述之情确有疑点。
沈砚到底施计将其救下,而后历经辗转,终于找到一位尚存人世的证人,称其父这桩生意,与京城一家风月之所有关。
季有然惊道:“淮水楼!”
“不错,正是淮水楼。”沈砚道:“可是淮水楼密不透风,我当时远调在外,京中之事无从伸手,于是,叶姑娘主动潜入其中,一探究竟,从此化名抚瑶。
几年来,坊间盛传我二人之间蜚语,不过是我有意为之,希望我曾在京中的薄名,能庇护她一时的安危。
然而随她潜入,却意外发现淮水楼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而她父亲一案,似也与有关。”沈砚顿了顿,“我猜,你们二位也该能识破才对。”
季有然目光犀敏,字句顿挫:“皇城司。”
“不错,可惜一直未拿到实证。然而不日前,叶姑娘急传请帖,这是她埋伏后从未发生的情况,我猜她有了重大线索,可谁知却是如今局面。
而之所以一直未曾提及,是因为此前我向陛下陈情请示,毕竟事关皇城司,是否还应继续探查,陛下只道隐秘行事,未加阻拦。
但昨日尹尚书的一番话,促使我决议将此事坦诚相告。”沈砚缓看那二人,“当初接替我,办理堤坝贪墨一案之人,便是如今的刑部宋侍郎。”
季有然惊诧回望,想起尹尚书所言:“他是唯一串起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线”。
苏昭也静静将视线黏驻在虚空里的一点,不知在思量何事。
沈砚又轻笑道:“况且如今我三人同舟,我更不该有所隐瞒。”
沈砚的话音在厅堂里回荡,却无人应声。
一派静谧。
苏昭豁然起身,其余两人目光聚来。
“我、我去掌灯。”她急语,而后踏出房门。
光线昏暗,无人看清她面上神情。
沈砚眉峰微蹙,追着她快步而出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然。
“沈砚。”季有然忽然直呼其名。
沈砚转头,天光已逝,月上树梢,却被新芽掩映,切割做支离的光碎,落了一地,却只能照亮季有然的半边面庞,如他不明情绪的声音一样。
“我问你,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沈砚一窒,抬眼望他,想看清他眼底神色,却是枉然。
季有然只有一只清明的眼,另一只眼藏入暗处,却要尽数窥他心底。
那日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仰起脸,目光隐忍又直透。
似在那个即便梦魇中也不愿回的夜,周身尽是游走的松明火把。
光束正中的人,也是这般跪着,腰背笔挺不肯折。
但她目光并不是这般坦澈,而是彻骨的绝望,是入髓的恨意。
他甚至不敢与之相视。
直到急令命他进宫,他几乎带着逃避而去。
若当时他知,那一走便是永别。
哪怕违命当诛,他也定要守在那方宅院间。
于是,在多日后,这样一个女孩跪在自己面前,他究竟在想谁。
“二位大人怎么不点灯?”从夏临房中走出的长福差点被横斜的凳条绊倒,惊呼一声,将二人神智唤回。
“苏掌柜说去取灯了。”沈砚道。
苏昭并没有拿灯。
她背靠在厅门外。
用力地喘息,似一条被甩在沙岸的鱼。
叶姑娘与自己命理相依。
沈砚曾冷眼旁观自己堕入深渊。
却又伸出援手拉住即将堕渊的叶姑娘。
而叶姑娘行了一段艰难之路,陈尸永眠。
自己却自尸堆中惊醒,扒开通路,从此踽踽独行。
她二人如首尾相接的圆环。
那个本应最懂自己之人,如今却再无法开口。
亦无法给予自己想问的答案。
她们似立于月下深潭的实景与孤影。
同向而行,却渐行渐远。
她的一腔惺惺相惜,仅能化为双倍的痛彻心扉倒灌。
她抬首,明月高悬,却独不照她,唯有暗影森森。
苏昭不多时回来,长福已给厅堂掌了灯。
一灯摇曳,与散入的月影交错,驱散阴霾。
季有然望了望已攀三竿的月亮道:“差不多该出发了。”
苏昭看了看沈砚那一身官袍,唤长福找出一套便衣。
“委屈大人。”苏昭简言道。
“是我应多谢苏掌柜。”沈砚笑道,随即去一旁房间换下。
苏昭亦趁此空隙回房梳画。
铜镜中影影绰绰映进半个躲藏门边的身影。
苏昭扬声:“进来吧。”
尤松意意迟迟。
苏昭回头,她对男子婆妈耐性有限,对女子却好性万分,又冲尤松招招手。
这下尤松终于踏了进来,站定苏昭身前,张了张嘴,却未置一言,反手夺过苏昭手里的梳子,一下一下小心替她盘起了发。
苏昭几分好笑,“小尤姑娘,你特意来,就是想替我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