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闻面不改色,“宋侍郎,你知道我刑狱的手段,屈打成招未免太小瞧我,逼你据实而招并非难事,但你我终归同僚一场,事到如今,我也仍希望守全你最后这点体面。”
“你倒是一贯的假仁假义。”
“宋侍郎,我再问你一遍,季应奇斩刑一案的复核,由你主理,令郎宋少予察觉其中有异,岂能不告知于你,你为何不报!”
宋侍郎讥诮之意扩开满面,“少予几时察觉有异,我看大理寺的沈少卿如今也在,不如叫他说说,季应奇的案子,在大理寺移交之时,是否证供确凿,况且尚书大人,你不也是亲手审定,才会呈至殿前,何来有异一说。
如今少予不在了,你们尽可肆意编排,怎么,沈少卿,难道是我予儿入梦告知的你不成?”
沈砚未语。
尹正闻继续道:“季有然行刑时,亦是由你作为钦监官一职,而我查过,当日负责验明季有然正身的小吏,忽然告假返乡,再无踪迹,他可是因与你协同偷梁换柱,而被灭口?”
“我听不懂尚书大人的意思,你此前说,季应奇被换了人,斩的不是他,而是随便一个谁,证据呢,斩首悬头后,季家来收殓尸身,可从未提出过异议。”
“季应奇被换后,下落不明,暂且不表,你又将另一位形貌与他相似的杀人疑犯周轩,易容做季应奇,装进刑部棺木,运送到苏氏牙行。
有关周轩的记录你虽全数销改,但仍漏了当日他杀人时,官差出巡的底记,试问一个杀人犯,为何送来刑部后,便行迹全无?”
“刑部从下到上数百人,许是这周轩买通谁救命,凭什么就指在我的头顶?”
“而你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四年前,你被人收买,在荆州水患,堤坝木材有失一案中,暗中作梗,令供货商叶崇文蒙冤而亡。
四年后,其女潜藏淮水楼,意外查到了楼中暗账记载,明白了种种勾连,于是遇害身亡。
而这幕后之人,亦是借此胁迫于你,若不依照上述情景行事,便将你的罪行昭布。
宋侍郎,四年前,你还是位五品的郎中,正是借着查处荆州水患堤坝贪墨一案,威名远播,有了如今的官位,可想而知,这对你何其关要。”
“工部那小子不是已经畏罪自杀,又何须再赖在我的头上?我若有过,也仅是没识破他们的诡计。
如今之证,不过是淮水楼经手罢了,试问天下官家的买卖每一桩都清清白白?不都是过水沾油。只不过那小子命不好,叫人又给翻出来了。
可试问,哪项凭证能说明,便是我与之串通?”
“最后,在我昨日问询你后,这工部的员外郎便自戕,世间岂有如此巧合的死亡?”尹正闻从始至终,只是将言语尽倾,并不接宋侍郎意图歪曲的辩解。
“宋侍郎,你在刑部近乎一生,从底层官吏而起,到了今日的高位,可你这坐架虚空的姿势,就不怕从高处跌落吗?”
宋侍郎仰首,“只要尚书大人不要构陷,宋某便一直可在高位稳坐。”
“宋大人。”一直沉默的沈砚上前一步道:“少予生前当真没与你说过,季应奇并非真凶一事吗?”
宋侍郎目珠平移向他,冷冷吐出两字:“没有。”
“可是他与下官说过,宋大人也知道,宋寺正与下官不睦,下官虽对宋寺正一些做法不够赞同,但却对他尽心尽职的品行极为赞赏。
下官与他年少结实,同僚多年,他所思所谋,一直为追寻真相,即便如此,他仍曾应下了伪造季应奇为真凶的证供,下官斗胆猜测,是因他对宋大人这位父亲的情谊所致。
但他后来,即便舍弃性命,仍妄图对我传递真相,却是他的心性使然。
宋大人,能养育如此一位志向高远之子,您不该是这种拘于眼前之利之人才对。”
宋侍郎瞪视着他,许久才厉道:“竖子胡言!”
“宋大人。”季有然忽然语调顿挫唤声,“你可知,宋少予那小子走时有多痛苦?”
宋侍郎猛然转头,旋即又垂下眼帘,“同为竖子,休要胡言,少予只是高热惊厥,昏迷后身亡,并无甚痛苦。”
“那只是骗你自己的说辞罢了。”季有然道:“我为他亲手验了尸,他中毒多日,累积而亡,绝不是一日可为,想必早在他起意时,便被下手。
对方是否也曾用他中毒之事对你相胁,令你父子二人互为短处,只是后来,宋少予失控,你不得不舍弃了他。
大概幕后那人对你说,他走的并不痛,如果他活着,将真相揭露,便是你举家倾覆,所以你也就接受了下来。
可是宋侍郎,你可知他中的是何种毒物?”
宋侍郎眼帘微动。
“是那些人培育死士之毒,此前我在验到一具他们的尸体时,总觉得毒性莫名熟悉,于是择机钻研一番。
我便猛然想起,这与宋少予身上的极为相似,只是那些死士自幼而服,又辅助解药,入骨沉积。
可是宋少予却一直体会着蚀肉灼心之苦,只是这毒还会侵入脑中,制造幻象,原本是为了驯化死士,令其臣服,因此他才没有过激表露。”
沈砚登时想起,宋少予反复提及抚瑶化鬼一事。
想必那时便已被毒所害。
那些人应是在发现他即将查明真相时出手。
季有然咧开同样讥诮的笑意,“你看,宋大人,你的儿子,曾为了你,不惜违背本心。除了忍受信仰崩塌之苦,还要经受毒药腐蚀之痛。
而你呢,你却心安理得看着他步步走向死亡,无动于衷。
所以,你在他下葬之时,那悲痛欲绝,是表演给谁看的?”
宋侍郎豁然睁眼,咬牙切齿:“你闭嘴!你再胡言,休怪我日后无情!”
“你还记得宋少予死时,脖颈的伤痕吗?”季有然并不受影响,“你是不是以为那是他梦魇而为,是他说的什么女鬼索命,其实那便是他的痛症,他在昏迷中,也依然难忍的佐证。还有,宋大人。”
季有然刻意一顿,“恕我直言,你还有什么以后可言?我若是你,便尽快招供,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不将那些害你儿子的人拉拖下水?
否则日后黄泉相见,宋少予可还会称你一句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