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张御史垂视。
身后官差这才追来,“禀大人,属下无能,这女子不知几时竟溜上来!属下阻拦不力,请大人责罚!”说罢便伸手要去拖拽苏昭。
沈砚步下下意识一动。
张御史移目平扫,“我在问她!”
官差动作一滞。
苏昭忙道:“民女城西苏氏牙行掌柜,苏昭。”
“一个牙行掌柜,如何与两部要员攀附关系?”张御史语气没有平仄,却饱含迫意。
苏昭分毫不露怯,又是姿态恭顺地一礼后,徐徐而道:“因为,民女是沈大人手下的暗桩。”
季有然试探地望向沈砚,想与他交互讯息。
沈砚不着痕迹摇头,寓意此景并不在预期。
张御史却是未语。
于是苏昭继续道:“牙行之地,素来消息灵通,多年来一直尽心辅佐大人,几日前大人交由我一桩密务,叫我……”她顿了顿,神色试探地瞄向沈砚。
沈砚心领神会道:“如今情景,你但说无妨。”
他虽不知苏昭意图,但方才她竭力帮护,已然是同舟之姿,因此报以信任。
“是,大人。”苏昭低眉垂目,一副听令之色,“沈大人叫我,暗中打探淮水楼背后之势。”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沈砚与淮水楼的蜚语,大半都有所耳闻。
如今之意,岂不是言明,即便害他红颜的犯人已然伏法,他却仍对案发之地心怀恨意。
张御史这回倒是正视而来,黑云压城的眸底,电闪而过,“你的意思是,今夜沈少卿前来,不是狎妓,而是寻仇?”
“大人,并非如此,您且听民女继续道来。”苏昭道:“我原以为沈大人是欲意为知己寻仇,可殊不知,却是大人发现大理寺的一应事故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张御史眯起眼眸,“苏氏,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什么暗桩之事,不过是你空口而谈,为他脱罪的诡辩!”
“大人,你自可去查,民女在前几日是否入了大理寺狱,又是否随同参与犯人转运之事,只要大人调查,便会发现,民女入狱并无切实罪名,一切不过是沈大人为让民女暗中探察行便。也就是在这次转运时,沈大人才发现了关要之证。
于是民女便前来淮水楼,与民女的线人会面,谁知竟遭歹人掳绑,幸得沈大人及时出手相救,如今才有命在此言语。”
“大人,此前沈某所握实证,不便在场言明,但今日仍有一新证,可坐实苏掌柜所言非虚。”沈砚道:“便是方才大人的手下所拾弓箭。此为一名黑人歹人所持,在我与季大人探查密道时突袭,大人若不信,一会可去查看,密道中仍有他的血迹,而我二人身上并无新伤。
而这箭的材质尤为特殊,我大理寺遇袭时出没的歹人亦用此物,大人只要看过大理寺相关的勘验记录便可验证。”
季有然道:“大人也知,大理寺夜袭一案已交由我刑部主审,下官听闻苏掌柜在触碰淮水楼后便遭袭,深知不可拖延,迫不及待相约沈大人前来一探究竟,意外发觉了密道一事,因此在其中探查,未能亲迎大人。”
张御史面色晦暗不明,“你二人倒是有唱有和,可既然为查案,刑部又已公开介入,明知此处尚有危机,又何必单刀赴会。”
“此事事关大理寺门面,未经证实,不宜大张旗鼓而行,但也我等并非单刀,下官将随身所带的折扇交由了楼中妈妈,以去季宅结账为由,实则留有退路,若下官真在此有所不测,家中也好有个应对,此举大人问过妈妈便可确准。”季有然道。
苏昭接续:“大人,沈大人此前一应举措,皆是为了遮掩民女暗桩身份,做我们这行,若与官府有了瓜葛,便难取信于客,还望大人明鉴。”
张御史沉默良久,终是冷彻开口:“今日之事,虽你几人巧舌如簧,本官此时无法定论,查清以上举证之前,你二人待职家中,不可随意出入官署,待本官决议是否参奏。”
沈砚与季有然拜礼称是。
“大人,民女有一事还望赐教。”苏昭道。
张御史看来。
“方才在楼中,民女无意听见大人与妈妈所言,妈妈并不知晓密道的出入之径,大人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候此处。”
“大胆女子,大人所思岂容你窥探!”官差怒斥。
张御史却摆手阻拦,“本官并不知他二人会从何处而出,但烟熏灌进,常人无法久留,既然楼中没有异常,出口定在楼外,而楼顶却是最佳视角方位,因此本官便登到此处。”
原是如此。
苏昭恭敬道:“民女谢大人解惑。”
张御史转身,面上仍嫌意不减,上下探视沈砚一番,“衣不合体,不伦不类,不成体统!”
随即踏前一步,声音却低压几分,有风来,将他其间情绪拂乱,“你虽得圣眷,但也莫要忘形,本官会一直监望你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定将你亲手处办!”
沈砚躬身又应一礼。
苏昭在二人身侧,于是听清了张御史错身时的一句:“他就是挑了如此一个好贤婿!”
她目光闪动。
忽而忆起那年圣上赐婚后,父亲虽有微词,但见她心怀期愿,便不再赘言。
不日后面露喜色而归,“为父问过了,虽然沈徽章那老儿为父不做置评,可他家这位嫡子,却是有口皆碑,尤甚这口,还开自一位从不轻言赞词之人!”
“父亲所言是何人?”
“自是为父那位好师弟张解宜,在御史台供职,对诸官品性了如指掌,他的评说定无差池。”
“总听父亲提起这位,可惜一次也没见过。”
“解宜其人性冷,不好热闹,出师时师父为他起了这小字,盼他多加圆融,宜人善结,但他不认,一门心思要做个御史,说只有活成一柄孤剑,才能刺穿世间污屈。”
“如此通彻之人,女儿倒望有幸结识,当面讨教。且依女儿拙见,这位张伯伯不该唤宜人的宜,而该称疑问的疑,其心坚毅,破解难疑。”
然而未能识人,父亲已逝。
如今初逢,却是世事变迁。
那一句轻留的话语,旁人也许不明,她却深谙其意。
如她一般,即便深知祸端并非因沈砚而起,却在无数深更无眠之夜,禁不住责问自己,是否不曾应下亲事,便不会有诸多坎坷。
他也定曾在无数辗转间,念及旧友,悔于曾给的那句赞许。
而这是自她重获生机以来,第一次听人提起父亲。
她望着张御史踏下的背影,一时目眶竟有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