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无尽拉长的时间,实则只是须臾。
即刻反映的绿玉与梳柳从下方架扶住苏昭。
“苏掌柜太心急了。”绿玉忍俊不禁,“门就在一旁。”
苏昭只觉被那掌心托过之处有些微热,一时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急急转身向着门走去,拉拽半天却不开。
“姑娘,这是推的。”绿玉无奈追来。
沈砚不曾注意那端的纷乱,他的耳畔尽是那日季有然所问:“你在答应救那叶姑娘时,你想的究竟是谁。”
自己的回答是谁也不曾想起。
那么,面对她呢?
*
暮鼓尾音擦过城廓,夕色四溢,将整个皇城都染映得淬金流火。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分坐马车两侧,却是难得缄默。
明明因时间紧迫,往日即便赶路途中,也禁不住要推演一番。
苏昭的视线微垂,一会儿飘到半掩窗外徐速而退的景致,一会儿飘到车内座靠上的铺盖纹样。
就是对不上沈砚的面庞。
她的目光忽然圈定在沈砚膝头轻扣的手上。
他的指骨修长苍白,似象牙雕件。
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
唯一情绪外泄的破绽。
苏昭忍不住坐正,轻道:“沈大人,如今答案就快昭然若揭,切莫着急。”
手指骤停。
“苏掌柜。”沈砚的声色无澜,“你是如何看出我急的?”
苏昭一顿,才悔悟自己一时不忍的失言。
她不再是时常缠他左右的未婚之妻。
如今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黎民。
凭什么能因细微动作就窥破他的所思所虑。
“苏掌柜别介意,自幼家中教导不得喜形于色,亦是一直如此遵行,虽知苏掌柜善于察色,亦想虚心求教,破绽为何?”
苏昭视线平移而上,正与他望来目光交汇。
他眸色里,一半是斜映的余晖,一半是沉郁的暗霾,楚河汉界,光影割裂。
苏昭无言,他便也不语,以退为进,逼她招供。
“那是因为……我本身焦急而已!”苏昭横心硬道:“如今三番五次有人死在面前,我只是推己及人,想必大人与我一般,急盼案件终结得再快一点。”
仍是一阵缄默。
久到苏昭又忍不住动了动。
沈砚才道:“原来是如此。”他面上重现笑意,金屑填充进整片瞳仁,仍是温润和煦之姿,仿佛刚才那个将她逼得进退维谷皆是幻想。
“能与苏掌柜感同身受,是在下之幸。”
自此苏昭抿紧嘴,再不敢多言。
谁知这一路的波谲云诡,却抵不上牙行中的破马张飞。
苏昭才踏进厅堂,便听一声怒喝:“你给我滚出去!”
声音来自夏临所在房间。
她与沈砚交换眼神,连忙赶去,却被眼前情景惊谔。
只见长福正高举着什么事物,夏临爬下床塌,竭力撑起身子向上伸挺想抢夺。
尤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拖拽一个,又怕另一个冲动。
刚刚那声喊叫显然正来自长福。
“夏临,为何无礼?”沈砚道。
眼见人家主动责问了自己人,苏昭也只好跟道:“小夏大人身上有伤,你们别闹!”
“东家!”
“大人!”
两厢望来,却皆是委屈神色。
“东家你看!”趁这空隙,长福将手中之物递来。
苏昭看去,竟是一封信。
“大人,万万不可!”夏临一把扯住长福衣袖,一边求助地望向沈砚。
沈砚便从一晃而过的封首上,看见了荆州的驿印。
登时明白了此物为何。
他静道:“夏临,放手吧。”
“大人!”
“放手。”
夏临悻悻收手的一瞬,长福将信笺递到了苏昭手中。
苏昭有些迷惑,看了看长福气鼓鼓的样子,又看了看沉默的沈砚与似乎有些无措的夏临。
从撕开的封口里抽出薄薄两页,展在眼前,却蓦地怔愣。
信中极简几行,将她所顶的苏昭之名的身世阐述,末尾提及此人在五六年前搬离。
苏昭当然知晓,此女突发疾病亡故,其父办理报丧的状申后,却被黑市的人截获,将这身籍买下,后来又辗转卖给了仓皇逃至荆州的她。
那张仅存的状申,不日前黑衣歹人登门,与她交易时,已亲手交付给她。
如今他们的调查慢了一步,自是没了头绪。
只是写信之人显然细致,又在后页,附了张“苏昭”的小像。
这还是苏昭第一次与她这名字后的真人面见。
女子眉眼温慈,淳朴娴静。
自是与她的模样千差万别。
理智里明白这本是必然之举,不该见怪。
然而苏昭心里,仍似被一针刺入,再碾转向深。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失望。
沈砚那一句“同舟而行”,那一句“同伴”。
抑或在牙行这短短几日的相处。
让本心负警惕的她都禁不住卸下几分。
结果,不过是他蒙蔽的手段而已。
她二人之间,岂会有信任可言。
“东家,若不是今日这小子上了药不便起身,驿卒恰好找上门,他差我帮他读信,咱们还全蒙在鼓里呢!
枉咱们这么信任他们,牙行大门都敞开了迎进,结果呢,人家官家根本就没信过咱们,背地里查咱们,兴许住进来都是为了找寻证据!”
“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以为是家信,竟不想……”夏临连声道。
那日大人委他查苏昭的底,他一封急信寄出。
然而连日波折,又意外负伤,他竟将这事忘之脑后。
于是在驿卒上门时,他便随口让长福替他拆读。
不想,荆州那边除了验证他们一早便知的苏昭这层皮是假的外,再无新据。
还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掌柜,并非如此。”沈砚未答夏临,而是看向苏昭,语气里缀上轻微与往日不同的急切,“此番行径确实是我不够磊落,但也只是在数日前,自决议与苏掌柜联手,便再无疑心。”
苏昭垂眸掩住其间神色,“大人不必在意,我等市井小民,大人有所疑虑也实属寻常。”
夏临松了口气,瞪长福一眼,“你看你家掌柜都不介意,就你跟着咋呼!”
尤松却冲上来,狠狠瞪了夏临一眼,“你人傻你就少说话!”
夏临难以置信回看这个往日对他都是和和气气的小姑娘,反手指着自己,“我、我人傻?”
下一刻,苏昭语气间尽显冷冽:“咱们庙小,容不下大人们三番五次这么盘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送客吧,长福!”
“得令。”长福跨过夏临,将他几件衣物利索卷成包裹,搭在肩头,又伸手引导,语气抑扬:“请吧,二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