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庭,他们所谋之事,竟如此触目惊心。”
御书房中,皇帝周璟神色沉郁。
沈砚拜礼。
此前尹正闻急入宫中,幸而周璟素来早于朝时起寝,因此接见了他,方才能下了释放季有然的口谕。
尹正闻亦将诸多事端简述,如今沈砚又补得详尽些。
“臣等急迫,也是因季应奇之事在前,不知他们会对有然行什么手段。”
“朕明白,只是,诚如你所言,朕无法因这些推断便定罪裴寺卿。”周璟轻叹。
历经千难险阻,周璟登位,看似万事和顺,暗中却是诸多动荡不堪。
那时表面上,沈砚办处林氏一案有疏,在抄查期间,林家被流寇乱匪所害,他因此被远调而贬。
实则却是去替周璟从外沿扫清腐官污吏。
多年来先帝与皇后一脉之势的争端不断,外戚涉政,造成官宦结党营私,站队而行,贪腐横生,根底已然蛀侵。
如今他们所行之事,便是力图拔除毒瘤,肃清朝纲。
然而沈砚在探查到漕运一线时,却顺藤摸寻到了有关裴寺卿的蛛丝马迹。
裴寺卿任户部侍郎那些年,主管漕运。
可许多罪证,明明没有他的许可便难行通,偏偏他扫尾干净利落,毫不留痕。
一度陷入僵局。
于是周璟钦定,将沈砚调回大理寺任少卿,一是便于行事,二也是就近监察。
裴寺卿以退为进,看似撒手,却又行了诸多暗绊,意图夺权。
沈砚道:“无妨,一样样查,总会有清明的一日。陛下,虽不能一时将裴寺卿查办,但如今季应奇一案却是他递到我们手里的绝佳利器,只要彻查清楚,未必就不能触动他根基。”
铲除要员岂是易事,如此高位之人,拔起便是一个坑陷,而又将交代出谁,皆是未知。
周璟目中却散除阴霾,露出明澈之色。
仿若他仍是那个因母亲出身低微,又因后宫被皇后把持,自幼处处遇冷,竭力藏拙的皇子。
却在沈砚入国子监后,因听了他说与少师的一番有关治国之论而热血翻涌,特意在课后等候。
那时周璟走到沈砚身前,抬手阻了沈砚的礼,目光犀亮,握着他手臂的掌心透出热力,“沈怀庭,你所言之世,可当真能得见?”
世事流转,如今已坐最高位之人道:“怀庭既心意已决,朕仍是一句,甘愿奉陪。”
沈砚抬目。
四个字,将他带回诚诺之初。
那夜父亲参加完宫宴,回到家中,将他急唤至书房,说圣上为他指了婚。
“不,不尽然,更准确说是皇后娘娘之意。”父亲喃道。
沈砚微怔。
“是林豫那老顽固的独女。”
脑中炸响的,是岁首时的那丛烟花。
将脚下坑陷映亮,连带其中仰面望他的少女。
即便离了距离,他也看清了她那双如春池般剔透的眼眸。
和在其间繁重四落的烟火星屑。
然而随即,父亲便将家中辛密与他展现,包括他们家族为皇后所行之事。
“我生平最厌林豫那厮,本想推拒,但马上明悟,娘娘如此行事,定有深意,想必是以我沈家之力牵制林豫。
怀庭,你如今不到三年便至弱冠,也该负起一份责任。”父亲殷殷而语。
沈砚只觉一腔热血寸寸冷却,他一向敬重尊崇的父亲都暗地选边而站,这朝堂又能有几位清明之人,岂不是早已摇摇欲坠。
“父亲!”沈砚霍然起身,“儿尚无功绩勋位,婚姻之事容后再议。”随即踏步而出。
便是在这几日后,周璟又候立在府外。
“沈怀庭,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愿与我共建此世?”
沈砚看着周璟递来的手。
他知这一握,究竟是允诺了何等深重之事。
可是他愿赌。
万一呢。
万一这世间当真还能被洗涤而净。
“殿在,在下甘愿奉陪。”
他在那时,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了那女孩。
不知她在听闻联姻对象之人是他时,是否还会露出当日神色。
然而就如盛放而息的烟火,他二人注定不该在此时交汇。
尽数禀报后,沈砚请退。
周璟却忽而唤他。
“怀庭,这其中,当真是牵涉了皇城司吗?”
*
苏昭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梦中似又绽开漫天烟花。
她就站在扑天而坠的光碎中,仰头而望。
于是她在床塌间怔忡许久。
或许是与张御史言起往昔之故,她摇了摇头,起身梳理换衣后,开门下楼。
却在转见正堂时,不禁停步。
饭桌边围坐二人,沈砚、季有然。
“苏掌柜,你怎么比我这个经受一夜牢狱之苦的人还能睡。”季有然挑眉。
沈砚颔首微笑。
“二位大人为何又来此处?”苏昭的反问中透露赶客之意。
“我来看看夏临状况。”沈砚冠冕堂皇。
“我来吃饭。”季有然装都不装。
“季大人,民女这里不是饭堂!”苏昭咬牙,字句顿挫。
恰在这时,长福唱声:“饭来喽!”
一举四碟,齐整排开。
又从追随他身后的尤松手中接过一盏,捧到季有然面前。
“季大人受苦,这是小人新调的甜羹,今次特意缀了桂花。”
“苏掌柜。”季有然扬起一弧笑意,“恕季某愚钝,诚心相邀吃饭之处,不是饭堂是什么?”
吃里扒外!
苏昭瞪了长福一眼。
但又无奈,只能坐到一旁,长福浑然未觉,殷勤为她添了碗筷。
她的气不得不消一半。
“陛下如何说?”季有然一边舀着羹汤一边问。
沈砚本自幼被教导寝食不语,但在此时,却是禁不住放松几分,不觉应答起来:“陛下自是震怒。”
“停,沈大人。”季有然一本正经道:“此等累赘之事便不必再言,陛下当然震怒,若换我,直接把大理寺砸了。
你且说说,陛下有没有关怀我蒙受不白之冤等事。”
“遵命,季大人。”沈砚含笑,“陛下委我宽慰季大人,莫要挂怀。”
“算得陛下念旧。”季有然满意道。
此前陛下夺嫡之时,季有然亦伴身畔,如今沈砚转明,他仍在暗。
“陛下已言,尽快查明此案。”沈砚收敛神色道。
“就知道这情延不过一刻。”季有然叹。
沈砚不再理睬,转向苏昭:“苏掌柜在淮水楼可还有所获。”
他说的自是那琵琶一物。
苏昭扬声唤长福。
长福立时明了,将琵琶从暗库里捧出。
沈砚与季有然对望一眼,纷纷坐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