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因春荒马瘦,辽东频发蒙古土蛮之乱。
三月,一支夜不收小队例行侦查之时遇伏,仅一人生还,但带回重要情报,使明军于青台峪成功御敌,大捷。
可军功为当时分守参将石仲截获扣下,至四名夜不收死无人知,非但家人没得到应有抚恤,甚至还险些被记成逃兵。
时隔十一年,小队中的两人再见,一人已是御史,而一人成了大盗。
“你就非得拦我的路?”
左大益站在阴影中,五官不清,但手上的刀很亮。
“我只要一个理由。”谭九鼎的刀没出鞘,也不愿出鞘,“你究竟要这当铺……或者说李宅中的何物?”
“我说了你就让开?”
“不,我还有别的问题没问完。”
“哈哈哈。”左大益若非害怕惊扰墙内的人,必定要放声大笑,他憋着,说,“小兔崽子,麻烦得很,倒是爽快。”
“我问你,廿十那日你行窃未果,碰巧当日白天有一百户来委托李本中办事,这是凑巧吗?你的目的是不是要找那个百户?”
“……”
对方不答,谭九鼎便当他默认,点了点头,像自言自语。“所以你才会在黄璋被杀那天出现在水次仓公廨……你知道了那人自称‘黄璋’。”
“现在黄璋死了,而你又回到这里,是想从李本中口中逼问出其它线索,是不是?”
“哼,”左大益沉默片刻后,忽而冷笑了声,“脑袋瓜子还是那么灵便。当年兄弟几个也多亏你机灵捞了不少油水,只可惜……”
提及故人,这次换作谭九鼎沉默了。
思绪被带到那个永远也没尽头的寒夜。
那里一年到头不是风沙就是霜雪,风也不似关内的风,雪也不似关内的雪,就如同池与海的差别,平等得肆虐吞噬每一个镇守在那里的人……
“冷得要死,哪个说三月阳春?让他来试试这青台峪‘阳春’的风雪。诶,小兔崽子,来一口?”
“不喝,越喝越冷,而且醉酒误事。”
“哼,装还是你会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我睡着还偷偷舔我酒囊。”
“狗才偷你的酒。”
“不是你我的酒怎么下得那么快?”
“你自己喝光了自己没数……嘘!好像有动静!”
“糟了,中埋伏了!快撤!”
“呃啊!”
“柱子!狗娘贼的!老子宰了你们!呀啊——”
“不行,咱们出不去了!”
“大哥!我们突围,跟那帮鞑子拼了!为柱子报仇!杀一个不亏,杀一双稳赚!”
“我和你们一起去!”
“呸,小兔崽子你听好了,送死也轮不到最小的,等哥哥们吸引了注意,你立刻趁乱回去报信!”
“可是三哥受伤了,理应让他回去送信!”
“放屁!当你三哥我是死人?就算手废了,牙也能开弓!”
“没有‘可是’,军令如山!滚!兄弟们!咱们去杀个痛快!”
那夜雪下得好大。
尸体横成一片一片,烽吞残星,寒旗冻血。
没有人找回哥哥们的尸骨。
“石仲!你私扣下属军报!顶功冒赏!”
“老实闭上你的狗嘴,你要是敢漏一个字,本官就将左大益他们几个打为逃兵!让他们家人代罚!我看你还怎么给他们追功!”
“无耻狗彘!我宰了你……”
“好好想清楚吧,为了几个抚恤的铜钱,值不值得?来人!此人冲撞上官,拖下去杖二十枷三日!”
淮安的风是湿冷的,远不及塞外,可仍能把谭九鼎的心吹得透凉。
“你不是为财。”他对眼前这人最了解不过,“一定有什么事要找到冒名黄璋的那个人。”
左大益的身型比记忆中更瘦了些,背也不再顶天立地似的挺着。“别浪费时间,快快让路,就算我说了,你又能怎样?”
“……我能帮你。”
谭九鼎的声音平静,话却疯狂。
左大益怔了一下,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今天跟冒名黄璋的人交手了,就在刚才。”
“你……你抓到他了?他是谁?”
“没有,一时大意,让他跑了。他叫王程,曾经跟黄璋一样,是镇海千户所的百户,负责押运漕粮。”
“曾经?”
“嗯,这月初他的船遇袭被炸,下落不明。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还活着。”
“嘶,那么……”
“我问你,”谭九鼎向前迈了一步,“你追查这二人是因为什么?又为何夜入裘、陈、曾三府?他们跟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若是告诉你……谁!”
左大益突然点步而起,飞身至墙角拖出个人来!
“唔!”
只一声呻吟,谭九鼎就认出了对方身份,“铛”一下,鞘身卡住左大益扬起的刀。
“是你!哼,偷偷摸摸,都听到了什么?”
谭九鼎挡着他的刀不肯退让。“别为难她。”
“她是徐元玉的女儿吧?”
徐绮听左大益已经将她摸透,而且语气不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免惊疑,为什么父亲的名讳会从他口中蹦出来?还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而谭九鼎的回应更令她匪夷所思。“……跟徐元玉无关,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有婚约。”
左大益的刀顿了一下,整个人身子后倾,像是要把他们囫囵个打量清楚。
忽地,他爆出一阵似有别意的低笑声。
“哈哈哈,好好好,”笑罢,他朝一旁飞瞟了眼,又道,“看来今日不是闲话的好时候,总有些人碍事,我们改日再聊。”说完,他又深深看了徐绮一眼,便收刀纵身而去。
就在左大益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沿着围墙两头便传来不安的躁动和火光。
不一会儿,两队军兵自两头朝他们包围过来。
一人虎步走出,鼻孔朝着谭九鼎喷气,似笑非笑道:“怎么这么巧?本官提兵擒贼,闻声而至,却是谭宪台和……这位分外眼熟的姑娘?”
谭九鼎侧步将徐绮掩在背后,不疾不徐道:“曾卫帅消息好是灵通,是何人报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