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等人到达陈府时,正午的冬阳正斜穿过清江浦运河的湿寒水汽,颇显得缥缈如画,把盐引胡同深处那座五进宅邸衬得雅致而幽深。
琉璃照壁流光溢彩。正门门楣上虽没有匾额,但左右两尊翡翠麒麟已是不凡。
处处都彰显了纲商魁首的体面。
门外仆人热忱迎客,不知是不是陈处厚本人吩咐过,那小厮一见谭九鼎,便朝门内传话,没一会儿功夫,撩袍迈出个敦实力壮,头戴玄锦六合一统帽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纤弱斯文的年轻人。
前者看起来满头风霜,但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尤其是靠近到瘦小的裘锦升跟前,更显得结实强健。想必年轻时也是有些手腕的人。
而身后跟着的那个,五官与他相似,气势却差了一大截。若非有身上锦绣华服兜着,徐绮都以为他是府中一个地位稍高的小仆而已。低眉垂眼的模样,与其说老实,不如说是一副怯懦相。
年长那个不用想,应该是陈家家主陈处厚了。
他不像裘锦升,一见谭九鼎便跪,而是深深作揖,还留着些主家的矜贵。
“御史大人屈尊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草民陈处厚,恭迎宪台。”
谭九鼎笑不达眼地回了些场面话:“陈东家不必多礼。本官奉旨察访,素闻淮安商贾‘敦本务实’,今日特来领教。”
陈处厚肯定能听出他话里的刺儿,但仍旧笑眯了眼,在分别与徐绮和裘锦升问候过后,亲自引了三人入府。自始至终,他都没提及身后的年轻人,而年轻人也默不作声。
徐绮不紧不慢地跟随,起初还好奇打量陈家这长幼两人背影,后来就彻底被府中奢华吸引了注意,一路用余光涨了见识——
一进过厅地面铺着大食国的菱形联珠纹栽绒毯,两侧十二扇银杏木屏风。当间摆着铜壶滴漏,鎏金的荷叶托着官窑青花的时辰盘。
东北角专门有间引票房。门敞着,里头是一排排泛着冷光的铁力木架。
再往里走,穿过万字纹青石游廊,一眼就能见一“瘦”“皱”“漏”“透”皆为上品的太湖奇石。
陈处厚正兴致勃勃向众人介绍,此石乃徽宗艮岳之遗脉。语气高昂,声如洪钟,不难听出他的得意与喜爱。
而石底藏着陶管地龙,炭火气渗出石窍化作仙雾缭绕更是玄妙。连看腻了园林造景的徐绮都忍不住要回头多瞟几眼。
前面就到了正厅“积玉堂”,徐绮抬眼一看那匾,顿时觉得上面行书眼熟,便问:“这字秀美流丽,可是张阁老钧笔?”
陈处厚立刻回身双眼晶亮地笑答:“正是!徐三小姐不愧出自簪缨世族,有兰亭风骨,慧眼如炬。”接着,他又侃侃而谈自己多年前曾与阁老萍水相逢的缘分。
徐绮客套地弯了弯嘴角,感觉自己能认出这字,身价都在陈处厚眼中抬高了一个台阶。
可她根本就不想跟他攀关系。
这时,谭九鼎的手肘碰了碰她,下巴朝某处一扬。
徐绮循着望去,就见在厅中招呼入座来客的潘集挂着熟悉的纨绔笑脸朝他们走过来。
而他不像旁人,先跟谭九鼎见礼,径直朝徐绮高声问候道:“徐三小姐,在下总算是知道了小姐名讳,观小姐面色比昨日是好了些?”
“无礼!”陈处厚难得绷起了脸,颇有些怒目金刚相,很是唬人,“竖子无状!你算什么身份?敢在宪台驾前喧哗,唐突闺秀?”
骂声都把厅内闲聊的宾客震安静了。可潘集却像耳边刮了阵风,全不当回事,咧嘴打哈哈。“是是,恕我一时情急,失礼了失礼了。”
“忒没有个形状。”陈处厚啧了声,又改变脸色,带着歉意笑容开始朝已到的宾客们介绍徐谭二人的身份。身后一直跟着那个蔫儿不作声的年轻人,还有纨绔招摇的潘集。两人就像护法童子,亦步亦趋。
他俩站在一起比较,潘集就似招蜂引蝶的怒放牡丹,根本藏不住神彩。而那年轻人连衬托绿叶都不算,更像是根下泥土一样,整个人黯淡无光。
徐绮揣测,年轻人应该是陈处厚的独子不假,按理说,里有陈处厚这样的亲爹,外有曾如骥那样的岳父,别说在淮安横着走,就是做事霸道些,寻常人也不敢对他有什么脸色。怎么偏就生得如此唯唯诺诺?
带着疑惑,跟厅里人这般那般地寒暄片刻,等安排了座位,门外有仆人进来传话,说是午时正。
陈处厚还没坐定,就躬身朝众人拱了拱手,歉意道:“诸位见谅,陈某需静心片刻,一盏茶便回。”
此时他才叫了儿子的名:“嗣真,一定代为父招呼好贵客。”
年轻人赶紧低头,一开口却卡了一下,成了结巴。“是……是,父亲。”
陈处厚睨他一眼,似有不满,但又不便发作。再向众人拱手后,朝后院走了。
而满厅宾客对他的突然离席竟没有丝毫意外,好像都习以为常了。只有徐绮跟谭九鼎两人面面相觑。
裘锦升很有眼色,凑过来与二人解释:“陈官人有一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午时阳气最盛,他必会净手三遍,然后坐禅一刻静心。”
徐绮忍着嗤之以鼻的反应,假笑道:“没想到陈东家竟还是如此虔诚之人?”
“行商之人,多少都要信些。”老布商讪笑两下,说,“陈官人也是虔心供养之人,我与他当年也是在龙兴禅寺相识,慢慢才有了交情。”
说话间,一个油头粉面的脑袋就钻了进来,笑眼弯弯,对徐绮道:“如何在说姑丈的事?不如问我吧?”
徐绮想挡他手里的酒壶,却已经晚了。潘集深知徐绮的海量,可是倒了满满一杯差点儿就溢出来。
菜还在传,酒已经饱了。
徐绮今日没有喝酒的心情,她本也不喜欢喝酒。于她而言,喝了又不醉,品又品不出好赖,进肚就等于浪费。
可潘集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她出身,提起她爹文采风姿如何如何,让她觉得烦躁,干脆一饮而尽想把人打发了。
没想到一杯喝完他又给满了一杯。
“你……”“陈小官人,本官的呢?”谭九鼎在旁边点了点桌子,示意他自己的酒盏还是空的。
“啊呀,小爷与徐小姐相谈甚欢竟一时疏忽了,宪台见谅。”
相谈甚欢?
潘集嘴里没有一个字是她认同的。但谭九鼎显然是在帮她,这点她看出来了。
尽管还没对他完全消气,徐绮终是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宴席到现在,一切都还是好的,陈嗣真为人木讷,可潘集擅长妙语解颐,一坐倾谈四座风生,故而席上一直热闹不断。
只是这些都在后院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后,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