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预感这是一场鸿门宴。
他们与陈处厚从未真正打过照面,谈不上交情,更不可能有利益往来,他又为何要发来请帖?
打量了一眼请帖里的内容,大抵是说因陈家疏漏才让王程那样的贼人钻了空子,想宴客赔罪,所以才对她和谭九鼎送了帖子。
不得不说,不愧是手握淮北盐引的盐商大户,确实会做人。
而上面的时间也写得很紧迫,让徐绮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也来不及推脱。
她冷脸问谭九鼎:“要去吧?”
“嗯。”男人很干脆,“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
徐绮想了想,点了头。说实话,她也对这个脚踏淮安黑白两岸的人物有点儿兴趣。王程等人选择陈家必是有自己的理由,说不定此次能借机打探出一些底细来?
尽管她还没消气,但分得清轻重缓急。两人分别换了干净衣裳,准备赴宴。
才刚迈出客栈,迎面便停下一顶四抬黑油平顶轿。
“徐三小姐留步!”那声音分外耳熟。
家仆撩幔,从里面迈出个身着华服精瘦矮小的长者。此人正是裘氏绸庄的东家,裘锦升。
“裘东家?”徐绮微微福身。在这里遇见,是巧合吗?
裘锦升愁容舒展,解释道:“裘某前者从龙兴禅寺听经回来,闻下人说了徐三小姐在来找裘某的路上遇了险事,昨日才得以平安,心里实在不踏实。”
他一伸手,家仆就将手里扎成捆的大小锦盒奉上,递到了徐绮面前。
“里面是些安神养气的滋补之物,算是裘某的小小心意。”
“啊,裘东家太客气了。”
见他热情,徐绮倒有些不好意思。几番推脱,终于才收下。
裘锦升低垂的愁目中流露出一丝精明光亮,微微打量身侧的谭九鼎。此前谭九鼎装作家将模样跟在徐绮身边,除了黝黑高大没见什么特别,今日换了一身干净长衣外披大氅,颇显出了几分洒脱和不俗。
老商人很快就意识到,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呃,请问这位是……”
徐绮瞥了谭九鼎一眼,与他视线相接。许是谭九鼎觉得自己的身份在淮安城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于是坦白道:“谭某钦奉敕命巡按南直隶,上次不便亮明官身,多有得罪,还望裘东家海涵。”
“哦哟!草民见过御史老爷!”裘锦升手脚一抖,与众家仆这就要跪,被谭九鼎施力架住。手一颠,就叫老商人跪不下去,只能站直了。
“此处人多眼杂,裘东家不必多礼。”
“是是。”裘锦升似乎是在回忆自己先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巡按御史的举动,两颗又黑又小的眼珠子乱颤。他见徐绮和谭九鼎是步行,便要谦让自己的轿子,说:“二位不知何往?”
徐绮想想,把收到陈家请帖的事告诉了他。
谁知裘锦升一拍手。“这不巧了?草民也正要去赴宴呢!”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了请帖,还真就跟徐谭二人收到的一样。
“陈官人时常在府中请些朋友吃酒闲话,草民以为就跟寻常一样,万没想到此番竟然还请了御史老爷和徐三小姐,早知如此,当备些薄礼聊表心意,失策失策啊。”
“您的礼已经很重了。”徐绮抬起他送来的锦盒,扬了扬嘴角,“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同路前往如何?”
“那当然是裘某人的荣幸。”
裘锦升自然不敢再坐轿子,而谭九鼎和徐绮也执意不坐,于是三人一路步行,命众家仆抬空轿跟随。
这倒是给了徐绮一个问话的好机会。
之前要去裘氏绸庄探消息,结果半路被掳,正想再找时间呢,裘锦升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徐绮便直言问道:“晚辈听裘东家上回提到府中被盗,丢了许多绣品,可据说还有一本账簿,是吗?”
“唉,三小姐耳目通达,确有此事。”
“东家爱绣如命,此番丢了珍爱之物,怕是打击不小吧?不知是丢了哪位大家之作?”
“这事……说来也离奇,”裘锦升嘶了声,摸摸胡须,道,“那几幅绣品当属佳作,可相比令师吕三娘那样的巧夺天工,倒也逊色了不少。老夫当时就是相中了绣品中的灵气,实则并不算多么稀罕的藏品。”
徐绮颇感意外。“您的意思是……那几幅绣品并不值多少钱?”
“正是,这就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裘锦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迷思,“与之同室而藏的绝世珍品一件都没被碰过,或许那贼人是别有用心?”
“怎么说?”
“被盗的那几件绣品都是出自同一绣娘之手。”
“谁?”
面对徐绮和谭九鼎同时投来的希冀目光,裘锦升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知,大约是那绣娘尚未出阁不便留下闺名,她的绣品只会做个梅花记号,故而老夫与藏友都称她为‘梅娘’。”
谭九鼎又问:“那遗失的账簿呢?”他问这问题的时候,徐绮带着几分怨气地看向他,腹诽,你那朋友若可信为何自己不招,反而还要你来寻答案呢?
看在男人巡按御史的面子上,裘锦升不好隐瞒,爽快答:“那账簿也并非是绸庄买卖,而是草民用来记录所藏绣品来处和价值的随笔簿子罢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裘锦升会觉得那惯盗别有用心。“也就是说,贼人看了账簿应该是很清楚哪件绣品值钱的,却偏偏选了梅娘的作品偷走?”
“正是如此。”
嗯,那这就有意思了。
“梅娘……晚辈从未在圈中听过这绣娘的名号,东家对她了解多少?”
“这个……其实也不多,绣品都是近几年才出现的,而且虽说绣工精湛,但也能从中看出一些青涩之处,比起织染局那些御用工匠的手艺,她飞针的方式更像是野路子了,可就因为这样,才更有一丝纯朴灵动,在市面上备受好评。所以老夫与其余几位藏友都推断,这个梅娘年纪不会很大。”
“而且,最近一年都没有再见到这位绣娘的新绣品流出,或许是她已经嫁人封针了。”
徐绮听罢,觉得合情合理,点了点头。她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谭九鼎,见那人眉头紧锁眼角低垂,便猜他可能是听出了端倪,因为只有他知道那惯盗的身份,那么也只有他能猜出惯盗为何对那“梅娘”执着。
只可惜,她看不透他,而且,越来越看不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