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窑灰,像画上去的纹路,“刚才故意没说准角度,就是想让你看看不对劲的地方,这在咱忧乐沟叫‘整冤枉’。小时候我叔教我辨草药,总故意指错几种让我认,把蒲公英说成苦苣,把柴胡说成防风,说错了就罚我去采,采着采着就记牢了,现在闭着眼都能摸出哪是哪,闻着味就知道,错不了。先让你惊一惊,印象才深,就像拔牙前先晃一晃,不疼记不住,不受点教训,学不扎实,记不长久。”
黎杏花这才明白过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却没真生气,反倒觉得这法子实在,比空讲大道理强多了,就像教孩子走路,总得让他自己摔两跤才学得会,记得牢。
她重新调整姿势,这次格外认真,指尖捏着衣角当参照,吸气时感受腰腹的紧绷,像鼓满了风的帆,能感觉到力气从丹田往四肢窜,充满了力量;呼气时体会肩膀的放松,像收了锚的船,稳稳地泊在水面,安心而踏实。
鼻尖稳稳对准了主峰,连呼吸都跟着山风的节奏,呼时对着松坡,吸时迎着水库,像和着大自然的节拍跳舞,和谐而美妙。
“这样就对了?你看我这影子,是不是和山影合上了?我的影子头刚好顶着山影的尖,胳膊肘对着山影的坳,连脚的影子都踩着山影的沟呢,像天生就该这样似的,浑然一体。”
她的影子落在瓦上,头部恰好与主峰的影子重叠,肩膀与左右两峰的轮廓相合,像幅天然的剪影画,连瓦当的孔都在影子上留下个圆圆的斑,像戴了顶帽子,滑稽又神奇,充满了趣味。
“差不离了。”邱癫子点头,声音里带着赞许,像老师夸学生,欣慰而满足,“你看那山尖的影子,刚好落在咱脚边的瓦当中心,分毫不差,这就是‘天人相应’。天地是大宇宙,人体是小宇宙,俩宇宙对上了,啥都顺了,连蚊子都不叮你——你看半天了,有蚊子咬你没?它们都绕着你飞,像怕打扰你似的,懂事着呢。”
黎杏花这才发现,周围的蚊子都绕着她飞,像怕啥似的,只在远处嗡嗡叫,形成个小小的包围圈,却不靠近。
“还真是!往常这时候,蚊子早把我咬得满腿包了,又痒又疼,今天咋回事?难道它们也懂风水,知道这地方气场好,不敢造次?”她笑着摇摇头,心里的惊奇又深了几分,觉得这学问真是玄妙,连虫子都受影响,不得不让人佩服。
邱癫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布是粗麻布,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絮,像老人炸开的袖口,棉花都黄了,带着股淡淡的霉味,是岁月的味道,沉淀着过往的故事。
里面是几块不同形状的石子——尖的像山,棱线分明,能看出层理,记录着地质的变迁;圆的像石,温润如玉,摸起来滑溜溜的,像被岁月打磨过;扁的像瓦,边缘齐整,带着细密的纹路,像人工雕琢的艺术品。
“这是‘定山石’,我年轻时在终南山采的,跟着我走南闯北三十年了,翻过秦岭,越过黄河,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啥世面没经过。”他指着石子介绍,眼里带着点自豪,像在说自己的老伙计,亲切而熟稔,“你把这块尖的对着主峰,圆的对着左峰,扁的垫在右肘下,试试能不能稳住气感,保管你觉得心里更踏实,更有底。”
黎杏花接过石子,指尖触到石子的凉意,那股凉顺着指尖往上窜,竟压下了几分瓦面的烫,像喝了口山泉水,从嗓子凉到心里,舒爽极了。
尖石的棱像刀刃,却不割手,能摸到细密的纹路,是雨水冲刷的痕迹,一道深,一道浅,像树的年轮,见证着时光的流逝。
圆石的表面光溜溜的,像被无数人摸过,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她的脸映在上面,像在哈哈镜里,有点变形,却很清晰,充满了趣味。
扁石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齿,像缩小的瓦当,齿间距都一样,比尺子量的还准,精致得很。
她按邱癫子说的摆好:尖石放在面前三寸处,尖端直指“鹰嘴石”,像箭头瞄准了靶心,精准而坚定;圆石握在左手,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石缝,像焐着个冰疙瘩,渐渐也有了点暖意,交融在一起;扁石垫在右肘下,刚好撑起手臂的重量,不高不矮,舒服得很,让人不想动。
不过片刻,便觉浑身的力气仿佛找到了支点,原本发飘的视线也稳了,连风声都听得更清——左风吹过松坡是“呜呜”的,带着松脂的香,清冽中带点苦,像浓茶;右风吹过水库是“哗哗”的,带着水汽的腥,湿润中带点甜,像清泉;两股风在屋顶交汇,竟形成个小小的漩涡,卷起几片落叶打着转儿飞,像在跳圆舞曲,转得急了,还能听到叶子摩擦的“沙沙”声,像在窃窃私语。
“是不是觉得心里踏实多了?”邱癫子问,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并排躺着,像两个并肩看山的老友,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影子的手都快碰到一起了,亲密而和谐。
“这石子吸了山里的气,能帮你稳住心神,就像你下地时拄的拐杖,虽不能替你走路,却能给你借力,让你少摔跟头,走得更稳当,更长远。”
黎杏花点点头,忽然想起去年收玉米时,汪东西不小心崴了脚,她一个人背玉米,累得直不起腰,就靠着地头的老槐树歇了歇,那树的粗枝仿佛也给了她股劲儿,让她能多背两捆,肩膀都磨红了也没觉得太疼,心里只有一股劲。
“原来不光人需要靠,连气脉都需要借力,就像汪东西犁地时,总让牛靠着墒沟走,省劲,还不容易跑偏,犁出来的垄直得像线拉的,漂亮得很,村里人都夸。”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的通透,像堵住的水渠突然通了,水哗哗地流,畅快得很,“以前总觉得风水是虚的,是算命先生骗人的把戏,现在才明白,都是实打实的学问,和种地、织布一个理,都是顺着规律来,逆着规律就不成,就得碰壁。”
山风吹过,瓦面发出“呜呜”的声,像谁在低声诉说着山的秘密,有远古的传说,有岁月的沧桑,引人遐想。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是村东头王婆家的芦花鸡,叫声洪亮,能传到二里地外,像打鸣的号角,提醒着时辰不早了,该回家做饭了。
村里的炊烟渐渐升起,在蓝天下散成淡雾,与山间的云气融为一体,像幅水墨淡彩,浓淡相宜,意境悠远,让人看了心头平静。
邱癫子望着那片雾气道:“这‘整冤枉’不光是逗乐,也是门学问,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教学法,实用得很。先让你看见错的,摔个跟头,才知道对的有多金贵,才会用心去记,去珍惜。就像你纳鞋底,先纳坏几针,扎了手,才明白针脚得匀,得顺着布纹走;先织错几行,拆了重织,费了功夫,才懂得经线要直,纬线要密,不能马虎。当年我师傅教我看风水,故意把罗盘的指针拨偏,让我在山里绕了三天,渴了喝溪水,那水甜丝丝的,比家里的井水还好喝,清冽爽口;饿了啃野果,酸的涩的都尝过,算是体验了生活的滋味,直到认出北斗星的方位,找到回山的路,才肯带我出来,说‘迷路才能记路,犯错才能对路,不吃点苦头,学不会真本事,成不了气候’。”
“你们学本事的都这么折腾?”黎杏花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水,却透着股清亮,像山涧的水映着阳光,闪闪烁烁的,明媚动人。
“汪东西学耕地时,他爹让他先在地里画‘田’字,用木橛子当笔,在刚耕过的地里画,画不直就不准碰犁,罚他去拾粪,拾够一筐才能回家,累得够呛。后来他犁的地,垄直得像用线拉过,连蚂蚱都跑不歪,村里没人能比得过,成了村里的好把式。”
“大道相通嘛。”邱癫子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灿烂而温暖,他收起石子,用布包好揣回怀里,那布包在怀里硌出个小小的印,像揣着块宝贝,沉甸甸的,是知识的重量。
“你记住,风水不是玄乎的事,不是庙里求神拜佛那套,就藏在过日子的细节里,实实在在。灶要对窗,透气,烟才不呛人,做饭才舒心,心情才好;床要靠墙,稳当,睡觉才踏实,不容易做噩梦,休息得才好;门要对山,有靠,日子才安稳,心里才踏实,活得才自在。就像你做人,得有担当(一撇),得有依靠(一捺),缺一不可,光有担当累垮了,光有依靠站不住,都成不了事,过不好日子,活不出滋味。”
黎杏花把石子收进自己的布包,那是块靛蓝印花布,是她陪嫁的嫁妆,上面印着“喜鹊登梅”,梅枝都磨得发白了,喜鹊的羽毛都快看不清了,却透着股亲切,是家的味道,平日里用来包些针头线脑、剪刀顶针,是她的宝贝,不可或缺。
她小心地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念想,能感觉到石子的凉透过布传来,与心口的暖交融在一起,生出种奇异的安稳,像冬夜里盖着厚厚的棉被,踏实得很,让人安心。
“今天才算明白,看山不光用眼睛,还得用心,用身子去感受,去体会。回去我就跟汪东西说,让他把西厢房的烟囱挪挪,别挡着主峰的气脉,看着也顺眼,住着也舒心。还有咱家的鸡窝,好像正对着那‘撞杆山’,明天就找人挪到东墙根去,东墙根朝阳,鸡下蛋也多,还暖和,冬天鸡都不容易冻着,能多下几个蛋,给孩子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