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癫子跟着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稳得像传递什么底气,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衣料,发出沙沙的响,像风吹过树叶,自然而亲切。
“他若不信,你就把今天看的山形画给他看,用柴火棍在地上画,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再让他看看影子的位置,中午太阳最毒时,让他站在屋门口,看影子是不是对着‘鹰嘴石’,一点都错不了,眼见为实。用事实说话,比啥都强。咱庄稼人最认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他准信,就像你说麦子熟了,他得亲眼看到麦穗黄了,沉甸甸的低着头,才肯割,不然说破天也没用,他只信自己的眼睛。”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瓦上像幅剪影,被拉长的手臂都快碰到天边的云彩了,充满了诗意。
黎杏花走在前面,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踩在瓦垄上的声响都透着股准头——左脚踩在瓦脊,右脚落在瓦沟,一步一顿,像在丈量着什么,连呼吸都和脚步合上了拍,呼踩脊,吸踩沟,像打夯的节奏,沉稳有力,透着股坚定。
邱癫子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屋顶上的一课,比任何书本都实在,那些藏在风水里的道理,说到底都是过日子的学问,和纳鞋底、种庄稼没两样,都得用心、用力、用巧劲,不能蛮干,也不能偷懒,才能把日子过好,过顺。
人这辈子,谁不是在对错里慢慢找准自己的位置?就像这风水,调对了,日子自然就顺了,调错了,就磕磕绊绊,不得安宁。
风里飘来野菊的香,混着瓦的土腥味,像杯掺了蜜的粗茶,喝着糙,回味却长,带着股生活的本真,朴实而醇厚。
邱癫子想起《蜂花柬》里的话:“世无冤枉,皆为镜鉴。”觉得今天这“整冤枉”,倒真是块好镜子,照见了山的秘密,也照见了人心的透亮,像雨后的天空,连尘埃都看得清楚,干干净净,坦坦荡荡,让人心里敞亮。
下梯子时,黎杏花的动作格外轻,她扶着梯子的手抓得很稳,指尖抠着木阶的凹痕,那是无数人抓过的地方,光滑得像包了层浆,能闻到淡淡的桐油味,是去年新刷的,防蛀,延长梯子的寿命。
“邱师傅,”她忽然回头,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像镀了层金,连汗毛都看得清楚,每根汗毛上都沾着点光晕,像撒了层金粉,耀眼而温暖,“明天还能来学不?我想看看日出时的山影,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能对上,日出时的气脉是不是更旺,更有劲儿,能给人带来更多的希望。”
邱癫子望着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终南山跟着师傅学看星象,也是这般迫切又虔诚,眼睛里的光比星光还亮,闪着对知识的渴望,对未知的探索。
“明早卯时来,天刚蒙蒙亮就来,别晚了,日出不等人。”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被熨平的布,平整而舒展,“我教你看‘朝阳贯顶’,太阳刚出山时,红光能从山顶一直照到咱这屋顶,金灿灿的,好看极了;山影能从屋门一直拉到床头,长长的,像条路。那才是真正的好气脉,能照得心里都亮堂,干啥都有劲儿,心里充满了希望。”
梯子下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迎上来,尾巴扫得地面的尘土都飞起来了,像扬起的烟雾,朦胧而有趣,它蹭着黎杏花的裤腿,湿漉漉的鼻子嗅着她怀里的布包,像知道里面有宝贝,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亲昵得很。
她弯腰摸了摸狗的头,指尖的凉意混着狗毛的暖,竟生出种奇异的踏实,像握着汪东西粗糙的手掌,宽厚而有力,给人安全感。
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在暮色里,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意境深远,而她知道,那些藏在画里的秘密,从此刻起,已慢慢向她展开了一角,像朵刚绽瓣的杏花,露出了里面的蕊,鲜嫩而充满希望,让人期待。
回到院子里,汪东西正坐在门槛上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点缀着暮色。
他抬头看了看黎杏花,眼神里带着疑惑,眉头皱着,像打了个结,“咋从屋顶下来了?上去晒被子了?看你脸都晒红了,像抹了胭脂,透着股精神劲儿。”
黎杏花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石子硌着胸口,却不疼,像揣着个念想,暖暖的,是知识的温度,“没,上去看了看山,邱师傅教了些看山的学问,说对咱家有好处,能让日子过得更顺,庄稼长得更好,家人都平平安安。”
汪东西吧嗒抽了口烟,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开,像朵蘑菇云,渐渐消失,“那癫子的话你也信?他整天神神叨叨的,没个正经,小时候还偷过李寡妇家的枣,被他爹追着打,全村都知道。”
“信,”黎杏花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像磐石扎在地里,稳得很,“他说的都是实在理,和你种地的道理一样,都是顺着规律来,逆着规律就不成,就得吃亏。”
汪东西没再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像颗星星掉在了地上,很快就灭了,归于沉寂。
黎杏花望着远处的山影,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卯时的事,要穿那双轻便的布鞋,鞋底软,爬梯子不硌脚,舒服;要带个窝头当早饭,是早上刚蒸的,热乎着呢,能填饱肚子;还要记得把那块靛蓝布包熨平些,别把石子磨坏了,那可是宝贝,是知识的载体。
夜色渐浓,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像被墨汁晕染了,深沉而神秘,可在她心里,那些山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连“鹰嘴石”的纹路、水库的波光、松坡的风声,都刻在了脑子里,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鲜亮而生动,指引着她走向新的认知,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在那被当地人称作“杀人坳”的小世界里,简洛于酷热难耐的午后,将应主任——人称“酒王”的应吴楚,喊到了高耸入云的油房山顶。
彼时日光正烈,像团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抬脚时带着丝黏连的滞涩。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被烤焦的气息,混着远处油坊飘来的菜籽油香,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浪,吹在脸上像贴了片发烫的粗麻纸,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灼烧殆尽。
简洛背靠在油坊的青石墙上,那石头被晒得滚烫,隔着粗布褂子都能感受到热度。
他指尖夹着片柳叶,在掌心反复摩挲,柳叶的边缘被晒得发脆,轻轻一碰就掉下细碎的绿末。
“应主任可知,这山顶的风,比山脚快三分?”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热风揉得有些沙哑,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应吴楚拎着的酒葫芦晃了晃,酒液撞击葫芦壁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顶格外清晰,像串被打翻的玉珠。
“风快风慢,与咱喝酒何干?”他咧嘴笑,露出两排被酒渍染黄的牙,葫芦口的木塞被热气蒸得发胀,拔开时发出“啵”的轻响,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散开,与热风纠缠在一起。
可简洛呢,却只道出了一句人人皆耳熟能详的话语:“风快,则气散;风缓,则气聚。”
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实则宛如在神秘世界那宏大的舞台之上,奏响了一段奇异而引人入胜的旋律,瞬间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应吴楚举着葫芦的手顿在半空,酒液在葫芦口晃出小小的涟漪,他忽然想起去年自家酒坊的酒总酿不出醇厚味,后来才发现是烟囱改高了三寸,挡了南风,此刻被简洛一点,竟如醍醐灌顶。
远处“水不暖月”大世界的气流仿佛都被这话语惊动,天边的云絮忽然变了方向,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的纱。
再说回老农会大院子汪家大房的瓦顶上。
青瓦被晒得发烫,黎杏花的布鞋底薄,能清晰感受到瓦面的纹路,那些凹凸不平的瓦垄像条蜿蜒的小路,从屋檐一直延伸到屋脊。
“这是你自己角度有点偏差,姿势没摆到位,是你看走眼了,自己吓自己!”邱癫子满脸温和,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耐心,像哄孩子似的安抚黎杏花,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投在瓦上像条歪歪扭扭的蛇。
“哪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做一次就想把事情办好,你以为是公鸡下蛋呀——那么快!重来重来!”他的话语如同山间缓缓流淌的清泉,虽轻柔,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奇妙力量,瓦垄间的热浪仿佛都被这声音冲淡了几分,黎杏花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松了松。
在这囋言子盛行的乡村,与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打交道,可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学问。
你若说话太过文绉绉、太过文明,人家往往连正眼都懒得瞧你,仿佛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类”。
邱癫子深谙此道,他讲“龙脉”会说成“山的筋”,讲“气场”会比作“风的味道”,三言两语便将黎杏花的紧张化解了大半。
黎杏花想起村东头的教书先生,总爱说“之乎者也”,结果连小孩都不爱听他讲故事,此刻才明白,能把深道理说浅,才是真本事。
黎杏花接连尝试了几次,每一次都被邱癫子指出细节上的偏差。
第一次是肩头倾斜了半寸,邱癫子让她想象左肩压着桶水,右肩扛着捆柴,瞬间就把肩膀摆正了。
第二次是视线偏离了山尖,他捡起根茅草茎,竖在她眼前当标尺,让她盯着草尖与山尖重合。
第三次是呼吸太急,他让她跟着自己念“吸如挑水上山,呼如放闸下山”,气息果然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