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勃朗峰的雪冠时,普罗旺斯高原才肯卸下紫雾面纱。
这里有散布在嶙峋的岩石上的寂静小村镇构成的普罗旺斯,也有海港边由各色不安分的渔船构成的普罗旺斯,上普罗旺斯的高山甚至会让人忘记“紫石英色的海面”其实并非遥远。
融雪溪流在石灰岩上凿出古老的五线谱,弹奏着自罗马时代便未改调的清音。
风掠过海拔八百米的薰衣草田,卷起的花浪惊醒了沉睡的圣十字湖——这面被造山运动摔碎的镜子,此刻正把支离的波光抛向橄榄树林。
长焦镜头下过于明媚的阳光与薰衣草田很容易把普罗旺斯二维展开成明信片,只有细心的人才会留意其间的种种历史斑点
十二世纪隐修僧栽下的葡萄藤,如今已攀满废弃的观测站铁架。锈蚀的经纬仪里筑着红喉蜂虎的巢,幼鸟啄食的浆果染红了黄铜刻度盘。
修道院宛如一颗明珠,静静地躺在法国普罗旺斯地区一片绿林环绕的幽静山谷之中。它就像一位隐者,远离尘嚣,守护着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山谷的怀抱中,修道院与四周的山峦和树林共同绘制了一幅和谐而宁静的自然画卷。在这里,时间仿佛凝固,让人忘却了世间的纷扰,沉醉于这份宁静与祥和之中。
牧羊人艾尔则阿的石屋墙上,中世纪的太阳历与NASA卫星云图并肩而立,山羊群啃食的茬地上,去年秋天的松露坑像极了月球环形山。
正午的焚风掠过盐碱地,惊起一片银翼蝗虫。它们撞进薰衣草蒸馏厂的铜管,在迷迭香精油里溺亡的刹那,把飞行轨迹刻进冷凝玻璃。
七十岁的调香师玛德琳说,这才是普罗旺斯最珍贵的后调——那些永远到不了地中海的翅膀,终将在某瓶香水中完成跨大陆迁徙。
当夕阳把石灰岩染成教皇新堡葡萄酒色时,高原开始分泌松脂。千年树泪坠入喀斯特溶洞,敲响地下暗河的编钟。牧铃摇醒的星光落进圣泉,孵化出带着薰衣草染色体的小型银河。
牧羊人的山羊们昂首反刍,它们的瞳孔里,勃朗峰的雪线正以每年三毫米的速度,在普罗旺斯的时间琥珀中沉降。
当那轮再次冉冉升起的灿烂阳光,如同一柄利剑般刺破笼罩着薰衣草田的层层晨雾之际,王小明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从身旁的林小雨身上,飘散出了一股难以言喻却又似曾相识的气息。这股气息仿佛是经过漫长时光的沉淀与发酵之后所散发出的独特味道,它轻轻地萦绕在王小明的鼻尖周围,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陶醉之中。
“这里是阿尔卑斯山下的普罗旺斯高原,普罗旺斯有许多座‘骑士之城’,是中世纪骑士抒情诗的发源地,着名的城市有马赛和艾克斯等。不过,现在应该是她最美丽的时候也说不定……”
她今天披着牧羊人的粗呢斗篷与麻布裙,发间别着片青铜橡树叶,叶脉里嵌着2023年的刻度,她的嗓音仿佛来自高原上的牧羊女那般清亮纯净。
“假如你想了解谁是真正品行出众的人,恐怕得花好几年观察:看看他的行为是否无私;动机是否慷慨;同时他还必须在大地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林小雨说,“这句话来自《植树的牧羊人》,又名《植树的男人》,是法国作家,电影编剧让·乔诺在1953年写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离群索居的牧羊人,通过近半个世纪坚持不懈地植树,把土丘变成了绿洲,证实了孤独者能够找到幸福的故事。而你今天所要学习的,便是这篇文章。”
林小雨轻轻拨动头上的橡树叶,叶脉里的“2023”便开始往后跳动,一直在“1913”上停下,而阿尔卑斯山下的普罗旺斯高原也随之从2023年回到了1913年的景象。
\"看,\"她指向龟裂的石灰岩荒原,\"这就是艾尔哲艾勒·布菲来时的模样。当时这个高原一片黄土,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
干涸的河床如同大地皴裂的唇纹,风卷起骨白色的沙砾,在空中拼出《植树的牧羊人》开篇的法文字符。
林小雨带着王小明爬上一个山坡时,他忽然看见远处山谷似乎有人影。
晨雾散尽时,他们才看清那个佝偻的身影。老人套着褪成米白的帆布外套,右手握着磨光的胡桃木杖,左手攥着把橡实。羊群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坡地上啃食岩蔷薇,铜铃的叮当声比教堂钟声更清透。
“牧羊人名叫艾尔则阿·布非耶,今年五十五岁。他以前在平地有一个农庄,可是当他的妻子和独生子去世后,他决定搬到高地。”林小雨没有带着王小明接近牧羊人,只是用淡淡的话语,描述一个孤单牧羊人离群索居的原因。
他们看着牧羊人拿起铁棒向下扎了一个洞,放入一颗橡实,再覆盖上泥土。他一颗一颗耐心地种下橡实。
林小雨掏出艾尔则阿·布非耶同款的铁棒,又掏出一个小小的,却鼓囊囊的种子袋,她倒出了的一百颗橡实,每颗都裹着晶霜:\"你瞧瞧看?\"王小明伸手去接,发现每颗橡实里都蜷缩着个微缩四季——春芽在硬壳内壁抽条,秋色在胚乳深处晕染。
林小雨说,“艾尔则阿·布非耶在这片荒山野地已播种了三年,大概埋下十万颗种子。不过其中只有两万颗发了芽,长成树苗;而在这两万棵树苗之中,又只有一半能逃过干旱的气候和野鼠的啃食,存活下来。”
他们跟着布菲的幻影走向山丘。林小雨将铁棒变成牧羊人的牧羊杖敲击岩层,蛰伏百年的山毛榉突然顶破岩壳。
\"这才是真正的播种。\"林小雨摊开掌心,橡实在她手中化作星图。王小明看见每棵树都是根倒插地心的银河,年轮里囚禁着无数未诞生的黎明。
当艾尔则阿·布非耶栽下第100颗橡实时,她突然将牧羊杖插入地脉——所有树木的年轮开始顺向旋转,荒原在时光倒流中变成沃土,又在加速生长中化为密林。
王小明看见年轮在瞬间疯长:1914年的弹片卡进树心,1935年的旱灾勒出涟漪,直到1945年的春雨将战争铁锈酿成琥珀。
“……创造有如一种连锁效应。
艾尔则阿·布非耶以最单纯的想法,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心里并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当我们回头往村庄走时,途中一条原本干涸已久的河床,现在居然水流淙淙。这是连锁效应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那条干涸的河床,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一条溪流,而我以前走过的那些荒凉的小村庄,则是古罗马人留下的遗迹。考古学家曾经在村子里挖出许多鱼钩。只是到了20世纪,河水干涸,人们必须挖水井才能得到一点儿水。
当水回到大地,柳树、牡丹草、野花等一一复现。这些自然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猎人们回到高地,开始猎野兔或野猪,他们或许看到了从地上冒出的树苗,但没有人想到那是布非耶的杰作;更不曾有人想像过光凭一个人的毅力和爱心,能让大自然有所改变……”
林小雨向着王小明读着《植树的牧羊人》原文,法国人的浪漫感慨,让林小雨无需多余的词藻,直到她在叹息一声后,最后读道,“艾尔则阿·布非耶,1947年逝世于法国巴农的安养院。”
暮色降临时,王小明在新生林间迷了路。林小雨的橡树叶突然发出荧光,指引他找到牧羊人的石屋。壁炉里燃烧的并非柴薪,而是压缩成晶体的岁月。
王小明凑近火堆,看见自己过去放弃的钢琴课、半途而废的航模,都在火焰中扭曲成树的形状。
\"现在懂了么?\"林小雨往火中投入颗橡实,火焰里浮现出五十年后的城市森林,\"艾尔则阿·布非耶的奇迹不在十万棵树,而在于他把自己种成了活的播种器——每个坚持的刹那,都是灵魂在时空里生根的节点。\"
月光如水漫过火堆时,王小明口袋里的橡实突然发芽。
嫩枝缠绕着他的手指生长,叶片上浮现出从未存在过的记忆:2045年的他站在荒漠里,身后是亲手培育的胡杨林。林小雨的声音从他身边,也从年轮深处传来:\"看,你也是颗被故事种下的种子。\"
……
或许是来都来了普罗旺斯,林小雨决定带王小明去品尝下普罗旺斯的特色菜。
不过,1913年的普罗旺斯可不太美味。王小明眺望,没有人烟的村庄尽头,有股灰蒙蒙的雾气,仿佛为山头铺上了一层毛毡。
1963年,午后三点。
圣十字湖畔的小镇开始打盹。河水汩汩地流入池塘,池塘边还种了一棵菩提树。原先的废墟修复成崭新的房舍,周围的菜圃与花园,井然混栽着各式各样的白菜、玫瑰、韭葱、金鱼草和秋牡丹。
林小雨推开那扇漆成薰衣草紫的木门时,铜铃惊醒了趴在吧台上的虎斑猫。老板娘玛德琳围着粗布围裙,耳后别着朵新鲜的鼠尾草,正在往玻璃罐里码腌橄榄。
铜铃叮当间,玛德琳的蓝眼睛先于笑容亮起来:\"啊,东方面孔的塞奎娜!好久不见!\"她沾着橄榄油的手指掠过林小雨的麻布裙,\"敢问,您最近如何?哦,这料子多像埃克斯老纺织厂的手笔。\"
\"两杯茴香酒,加冰水。\"林小雨敲了敲云母石吧台。
\"我吗?我还是老样子,带着同学到处走走,哦,给你介绍,他就是我的新同学,王小明。只是没想到,长大后你的眼力比鹰隼还利。\"林小雨用普罗旺斯方言回应,惊得玛德琳耳后的鼠尾草都颤了颤,\"这裙子是去年在阿维尼翁市集换的,摊主说他祖父给布菲补过斗篷。\"
玛德琳从吊柜取下蒙尘的墨绿酒瓶,倒出的琥珀色液体遇水便泛起了乳白涟漪,八角与甘草的气息漫过王小明被晒红的鼻尖。
然后玛德琳又从陶罐里舀出颗酒渍橄榄放在小陶碗里递给王小明:\"尝尝这个配酒喝,用老皮埃尔榨的橄榄油腌的。\"
她指甲盖上的紫色来自上周采摘的薰衣草,\"那倔老头非说我的腌法糟蹋了他的油,结果去年冬天他偷挖了我三罐子去配野兔肉。\"
玛德琳又厨房端来一道配酒的小食:腌沙丁鱼蜷在罗勒叶上,淋着初榨橄榄油的黑橄榄还沾着盐粒,最特别的当属烤茴香头——焦糖色的球茎剖成花瓣状,芯子里酿着松子和葡萄干。
接着是陶罐炖菜。番茄与茄子在釉面陶钵里煨成晚霞色,西葫芦片卷着蒜香面包糠,顶端缀着从后厨窗台现摘的紫苏。玛德琳舀菜的铜勺柄上刻着\"1932\",说是她祖母在尼斯市集淘来的老物件。
王小明咬破橄榄时,玛德琳正掀起炖锅的红铜盖:\"瞧这西葫芦,今早还长在抵抗军菜园呢。\"她说的菜园是镇外半亩坡地,1943年地下党在那里种过伪装成卷心菜的电台零件。\"我祖母总说,好炖菜得像发密电码——番茄是明语,茄子是密码,最后一撮百里香才是密钥。\"
王小明咬下烤茴香头时,汁水里的甜与苦让他想起白求恩的药箱。
\"尝尝这个,\"林小雨把烤面包片浸进金黄的蒜泥蛋黄酱,\"玛德琳的曾祖父参加过抵抗军,这酱料配方是他在战壕里琢磨出来的。\"面包屑落进陶罐时,惊起了汤汁里沉睡的普罗旺斯香草。
玛德琳从铸铁烤炉里端出陶盘时,裹挟着迷迭香焦香的水汽霎时漫透小馆。红棕色的野猪肋排浸润在勃艮第红酒酱汁里,洋葱熬成的琥珀色糖浆正顺着骨节缓缓下坠。这是猎人雅克清早送来的猎物——蹄印还沾着沃克吕兹灌木丛的露水。
\"得用三天的耐心来驯服这山林的野性。\"玛德琳掀起珐琅锅盖,陈年黑醋与月桂叶的酸涩扑面而来。她舀起一勺浓稠酱汁淋在嫩煎小土豆上,深紫色的汁液渗进阿尔勒蒜泥,惊醒了沉睡在盘底的墨角兰。
王小明用银叉轻拨即脱骨的肉块,纤维间渗出的不是血水而是浓缩的秋日:橡果的涩、松露的醇、还有野猪啃食过的薰衣草茎的余韵。
林小雨则将脆骨咬得咯吱作响:\"听,这是普罗旺斯岩山在牙齿间的回响。\"
配菜的烤甜椒酿了山羊奶酪,炭黑虎皮纹下藏着滚烫的流心。
当王小明被烫到舌尖时,玛德琳笑着递来一杯冰镇桃红葡萄酒:\"当年我祖父追野猪摔断腿,就是用这酒止的痛。\"
残阳透过花窗玻璃将餐盘染成琥珀色,刀叉与陶盘的碰撞声里,仿佛能听见雅克的猎犬仍在沃克吕兹山林间吠叫。那些追逐野猪的足迹,此刻都化作盘中纵横的肉纹,在普罗旺斯的暮色里诉说山野的本真。
甜点时间,玛德琳抱出裹着粗盐的羊奶酪。林小雨用银刀切下楔形一角,乳酪断面布满蓝绿色纹路,像是把整个地中海的藻类都封存其中。配着野蜂蜜下咽时,王小明突然尝到某种熟悉的味道——正是清晨在牧羊人石屋里喝过的山羊奶余韵。
屋外传来拖拉机轰鸣,玛德琳瞥了眼挂历:\"雅克该送新鲜迷迭香来了,那傻瓜总在猎野猪时顺便采香料。\"她擦拭着刻有\"1932\"的铜勺,\"待会你们得尝尝他额头撞树后发现的野莓丛,那滋味啊,比德国兵的子弹还让人难忘。\"
酒足饭饱,两人离开时铜铃又响了,虎斑猫跳上吧台偷舔酒渍。
玛德琳用双手递了罐腌刺山柑给林小雨:\"希望您下次光临普罗旺斯,我还能遇见您,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林小雨却没有立刻收下,只是微笑着看着玛德琳摇了摇头。不过,她却是跟王小明说道,“你想要的话,就收下吧。”
“呃…谢谢。”王小明迟疑了一下,看着玛德琳真挚热情乃至于几乎祈求的眼神,不由得伸出手接过腌刺山柑。
“一点小菜而已,也欢迎您下次光临。”玛德琳微笑着送别两人,一直到门口。
这才与王小明擦肩而过的一名熟客招呼道,“大作家乔诺,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你懂得,老样子。”未来会在马诺斯克有一条纪念街的法国作家向着玛德琳挑了挑眉毛,伸出手跟玛德琳比划了一下秘密的手势,他的手上有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
“是…吗?”
见玛德琳点头,紧接着,他就朝着林小雨她们的背影露出了一抹微笑,喊道,“普罗旺斯欢迎您下次光临。”
走出餐馆,阳光把王小明的影子拉长投在石板路上,林小雨的麻布裙摆扫过墙角野生的墨角兰,空气里便又多了一味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