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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红绸卷尘缘·古村遇旧影

红绸带在激光经纬仪上绷得笔直时,杨永革正蹲在“第三十四棒”石碑旁抽最后半根烟。风突然往石碑后钻,卷着红绸往他脸上扑——绸子上的星砂沾了他满脸,暖得像贴了层发烫的细绒。他呛得咳嗽,抬手去拨,指尖刚碰着绸面,天突然暗了,红绸像条活蛇缠上他的胳膊,拽着他往石碑后的阴影里坠。

再睁眼时,烟早没了影。眼前是条河,水浑得像黄河的泥,岸边的芦苇往他腿上蹭,蹭得裤脚湿了片——低头一瞅,自己还穿着东莞旅馆的大裤衩,脚上趿着双塑料凉拖,跟这河边的土坯房、老槐树压根对不上号。

“小伙子,没见过你啊。”

杨永革吓了跳,转头见个穿粗布短褂的汉子站在身后,腰里系着根麻绳,脸膛黑红,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深纹。“我……我也不知道咋来的。”他挠了挠头,凉拖底沾着的泥掉在地上,“就突然一阵风,睁眼就在这儿了。”

汉子往他身上打量,瞅着他的大裤衩愣了愣,又笑:“不管咋来的,先到家里坐坐。”他往河对岸指,“咱这村叫李家庄,就百十来户人家,不欺生。”

杨永革跟着往村里走,脚底板被石子硌得慌。路过村口老槐树时,正撞见个穿蓝布裙的姑娘往院里晾衣裳,风把她的裙角吹起来,露出双沾着白碱的布鞋——那侧脸,那眼角的痣,那往绳上搭衣裳时踮脚的模样,竟跟小区里的李奶奶一模一样!

“李……李奶奶?”他脱口喊出声,嗓子干得发紧。

姑娘猛地回头,手里的衣裳“啪”掉在筐里。她也愣了,杏眼睁得溜圆:“你咋知道我叫李淑琴?你是……杨永革?”

杨永革脑子“嗡”地一响——真是她!只是脸上没了皱纹,辫子黑得像墨,瞧着才二十出头。他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退休后在小区花坛边瞅着她浇花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想跟她搭话,总怕自己这烟嗓吓着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买了袋桂圆干想送过去,转头就被红绸卷到了这鬼地方——她倒好,成了大姑娘,还站在这陌生的村里。

“淑琴,咋了?”刚那汉子走过来,自然地往李淑琴肩上搭了搭手,“这是你认识的?”

“村长,他……”李淑琴指了指杨永革,又回头看汉子,“他叫杨永革,以前跟我住一个小区的。”

村长?杨永革这才反应过来,瞅着汉子搭在李淑琴肩上的手,心里像被烟烫了下。李淑琴红了脸,往汉子身后躲了躲:“这是俺男人,村长赵老实。俺来这儿两三年了,前两年刮黄风,小区塌了,俺跑出来迷了路,就到了李家庄。”

她往院里指,院里的鸡正刨着土:“刚来那会儿怕得慌,赵老实他爹收留了俺。他瞧着俺可怜,总给俺送窝窝,后来……后来他爹去年没了,他接了村长,俺就嫁给他了。”

杨永革盯着她的肚子——蓝布裙往下坠着,是显怀的模样。他喉头滚了滚,没敢问,可李淑琴像是猜着了,手往肚子上护了护:“仨月了,双胞胎。”

屋里突然传来娃哭,“哇”地一声,脆生生的。赵老实往里喊:“俺娘哄着呢,别慌。”又转头拉杨永革,“走,进屋!让俺娘给你下碗热汤面。”

土炕上铺着粗布褥子,炕角堆着个蓝布包,包上绣的歪歪扭扭的花,杨永革认得——是李奶奶以前给小孙子绣书包剩下的布,她总说“老了,手笨了”,可这花绣得,跟当年一模一样。炕边的摇篮里,俩皱巴巴的小娃正哭,赵老实的娘往娃嘴里塞奶嘴,见杨永革进来,笑着往炕沿让:“坐,趁热吃。”

面碗端上来,飘着点葱花,油星子在碗里晃。杨永革没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赵老实往他碗里夹了块红薯:“村里不富裕,就这条件。你要是愿意,就先留下。村西口有间草房,以前老猎人住的,收拾收拾能住。”

李淑琴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窝窝:“粮食紧,这是俺省下来的。永革,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俺现在挺好的,有老实,有娃。”

杨永革捏着窝窝,硬邦邦的,硌得手心疼。他抬头瞅着李淑琴——她眼里的光,跟以前在小区浇花时一样暖,只是那暖,不再是对着他的了。

“俺们这附近猎物多,就是没人敢打。”赵老实见他蔫着,递过来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老猎人前阵子被老虎咬死了,你要是会打猎,倒能混口饭吃。”

杨永革接了柴刀,刀把是磨圆的,握着顺手。他走出屋时,太阳正往西边沉,把草房的影子拉得老长。村西口的草房真破,屋顶漏着光,墙角堆着堆旧箭杆——老猎人留下的。

他蹲在箭杆旁,摸着杆上的旧箭羽,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红绸不知道飘到了哪儿,风从草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后颈凉。“罢了。”他抹了把脸,捡起根箭杆,“能看着就好。”

夜里他蹲在灶前编弓箭,火光映着墙,墙上竟有几道刻痕——是老猎人记的打猎日子。他摸着刻痕,突然想起李奶奶以前总说“过日子就像编筐,得慢慢来”。他咬了咬牙,往箭杆上缠麻绳——缠得紧点,明天好去山里试试。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着院里的老槐树,树影落在草房的墙上,晃啊晃的。杨永革把编好的弓靠在门边,摸了摸兜里李淑琴给的窝窝——还温乎。他笑了笑,往草堆上躺:先住下吧,至少这儿的月亮,跟东莞的一样亮。草堆里的干草带着晒过太阳的暖,就是扎得慌,杨永革翻了个身,把外套垫在头下当枕头。门外的老槐树被风一吹,叶影在墙上晃得更欢,倒像谁在墙上摆手。他摸出兜里的窝窝,凑到鼻尖闻了闻——是玉米面混着点豆面的香,跟李奶奶以前在小区楼下晒的玉米面一个味。

“傻了吧杨永革。”他对着墙嘟囔,“人姑娘好好的,你在这儿瞎琢磨啥。”可话虽这么说,眼角还是潮了。退休后在东莞旅馆里,夜里睡不着,总想起小区花坛边的事:李奶奶拎着个小水壶浇月季,壶沿漏的水在石板上积成小水洼,她蹲下来拾落在地上的花瓣,白头发被风扫得贴在额头上。那会儿他总躲在树后头抽烟,想上前递根凳子,又怕唐突,烟抽完了,人也走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院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杨永革猛地坐起来,抄起门边的弓——他在部队练过刺杀,虽没打过猎,可警觉性还在。扒着门缝往外瞅,见赵老实拎着盏油灯站在院里,灯芯“噼啪”跳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老长老长。

“永革?睡了没?”赵老实往草房这边喊,声音压得低,“淑琴说你没带铺盖,让俺给你送床褥子。”

杨永革赶紧开门,赵老实把手里的粗布褥子递过来,褥子上还带着点暖,像是刚从炕头挪下来的。“村里晚上凉,别冻着。”赵老实往草房里瞅了眼,见墙角堆着的箭杆,笑了,“你还真打算打猎?”

“试试呗。”杨永革把褥子往草堆上铺,“总不能白吃你们的窝窝。”

“明儿俺陪你去山里转转。”赵老实往油灯里添了点油,“东边那片林子猎物多,就是得小心,前儿有人见着老虎脚印了。”他顿了顿,又说,“淑琴说你以前在厂里当干部?”

“瞎混过几年。”杨永革扯了扯嘴角,“不如你当村长实在。”

赵老实挠了挠头,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俺爹以前说,当村长没啥巧的,就是让村里人有口饭吃。淑琴刚来时,天天哭,说想以前的家,俺就天天给她送窝窝,陪她在老槐树下坐着——坐着坐着,她就不哭了。”他把油灯往桌上放,“这褥子是淑琴连夜缝的,她手巧,就是怀着娃,缝得慢。”

杨永革摸着褥子上的针脚,密匝匝的,针脚拐弯的地方有点歪,跟李奶奶以前缝的椅垫一个样。他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

赵老实走后,他把油灯往箭杆旁挪了挪,照着编了一半的箭。箭杆是老猎人留下的桦木杆,他用柴刀削得溜直,又在箭尾刻了个小槽,好卡弓弦。正削着,窗外突然“喵”地一声,一只瘦猫从墙头上跳下来,蹲在窗台上瞅他,眼睛在夜里亮得像星子。

“饿了?”杨永革掰了块窝窝递过去,猫怯生生地凑过来,叼着窝窝往墙根躲,小口小口啃着。他看着猫,突然想起李奶奶家的猫——也是这么瘦,总蹲在她家门口等吃的,李奶奶每次都把剩的粥倒在碟子里,蹲在旁边瞅着猫吃,嘴里念叨“慢点吃,没人抢”。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杨永革就醒了。草房的门没插,风一吹“吱呀”响。他把褥子叠好,拎着编好的弓往院里走,见赵老实已经在磨镰刀了,旁边放着个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像是窝窝和水囊。

“醒了?”赵老实直起腰,往他手里塞了个粗面馒头,“垫垫肚子,咱趁早进山。”

李淑琴也起来了,正站在灶台前烧火,蓝布裙上沾了点灶灰。见杨永革过来,往他兜里塞了个油纸包:“里头是腌的咸菜,就着窝窝吃。”她手碰到他的兜时,顿了顿,又说,“山里危险,不行就赶紧回来,别逞强。”

杨永革“嗯”了一声,没敢看她的眼睛,转身跟着赵老实往村外走。路过村口老槐树时,见树上挂着个旧红绸子,风一吹飘飘荡荡的——红绸子褪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可看着眼熟,竟跟石碑旁那根红绸有几分像。

“那是俺们村的‘平安绸’。”赵老实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挂在树上能挡灾。”

杨永革没说话,心里却突突跳——难不成是这红绸把他卷过来的?又想起李淑琴,她也是被黄风卷来的,怕不是也跟这红绸有关?

进了山,树就密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往下漏,在地上洒了片碎金。赵老实熟路,在前面拨开挡路的荆棘,嘴里念叨:“这林子以前有老野猪,老猎人跟它斗过三回,最后把它杀了,给全村人分了肉。”他往地上指,“你看这脚印,是野山羊的,刚过去没多久。”

杨永革跟着学看脚印,弓背在背上硌得慌,可手里攥着弓弦,倒觉得踏实。他在部队时练过射击,眼神准,这会儿举着弓比划,倒有模有样。赵老实看了直点头:“你这姿势,比老猎人还标准。”

走到半山腰,突然听见前头“哗啦”响。赵老实赶紧摆手,往树后躲,杨永革也跟着蹲下——只见一只野山羊从树丛里钻出来,低着头啃草,毛色灰扑扑的,看着挺肥。

“瞄准了。”赵老实压低声音,“它的脖子软,往那儿射。”

杨永革深吸一口气,把弓拉满。箭杆在手里微微抖,他想起以前在部队打靶,班长总说“心要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瞄准了野山羊的脖子,手一松——箭“嗖”地飞出去,正中目标。野山羊“咩”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中了!”赵老实高兴得直拍手,“永革你真行!这羊够全村人吃两顿了!”

杨永革也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往下掉。他走上前,拔起箭,箭杆上沾了点血,他用草擦了擦,心里竟有点慌——这辈子没杀过生,可看着这野山羊,又想起李淑琴怀着娃,村里粮食紧,倒觉得值了。

俩人把野山羊绑在木棍上,一人一头抬着往回走。路过一条小溪时,赵老实说歇歇,蹲在溪边喝水。杨永革也凑过去,溪水凉丝丝的,喝一口,沁得嗓子眼里都舒服。

“淑琴刚来时,总说想喝城里的汽水。”赵老实突然开口,用手拨着水面上的草叶,“俺听不懂啥是汽水,就问货郎,货郎说那是甜水,贵得很。俺就把攒的钱都给了货郎,让他给带一瓶,淑琴喝了一口就哭了,说跟以前喝的不一样。”他笑了笑,“后来俺才知道,她不是想喝汽水,是想家了。”

杨永革心里酸溜溜的。他想起自己退休后,总喝李奶奶送的菊花茶,茶里放了点冰糖,甜得正好。有回他说“这茶比城里的好茶还香”,李奶奶笑了,说“瞎放的,你不嫌弃就好”。

回到村里时,日头都快偏西了。村里人见他们抬着野山羊,都围了过来,小孩们跟着跑,喊着“有肉吃啦”。李淑琴也站在门口瞅,见杨永革肩上扛着箭,脸上沾着泥,笑了:“看把你能的。”

赵老实把山羊交给村里的屠户,又喊:“今晚都来俺家吃饭!让永革也尝尝咱村的炖肉!”

晚上赵老实家的炕上铺了块大粗布,屠户把炖好的羊肉端上来,满满一大盆,香得人直咽口水。村里的人都来了,挤了满满一屋子,小孩们趴在炕沿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肉盆。

李淑琴给杨永革递了双筷子:“快吃,炖了一下午,烂乎。”她自己没动,先往赵老实娘碗里夹了块瘦肉,又给摇篮里的娃盖了盖被子——俩娃醒了,正睁着眼睛瞅,小嘴“吧唧”着,像是也闻到了香味。

杨永革夹了块肉,炖得确实烂乎,咸淡也正好。他往嘴里塞,没嚼两口,眼泪就掉了——不是委屈,是觉得暖。在东莞旅馆里一个人吃泡面时,从没觉得饭这么香过。

“永革,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村西口那草房修修住下。”赵老实端着酒碗,往他跟前凑了凑,“村里正好缺个猎人,你留下,俺给你分块地,够你种点庄稼。”

村里人也跟着劝:“留下吧杨大哥!你打猎这么厉害!”“俺家有多余的锄头,给你拿过去!”

杨永革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李淑琴抱着娃笑,看着赵老实递过来的酒碗,心里突然亮堂了——在哪儿不是过日子呢?这儿有暖乎的饭,有实在的人,还有……还有像李奶奶的李淑琴。

他端起酒碗,跟赵老实碰了碰:“行!俺留下!”

屋外的月亮又升起来了,比昨晚更亮。老槐树下,那根旧红绸子在风里飘,像是在点头。杨永革喝了口酒,辣得嗓子疼,可心里暖烘烘的——就留下吧,这儿的月亮,跟哪儿的都一样亮,这儿的人,比哪儿的都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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