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红绸牵过的夏荫与南瓜结出的光阴
夏至的蝉鸣漫过竹架,麻花辫女孩——如今已是初中生的周夏,正踮脚给“记忆接力棒·第二十二棒”石碑系红绸带。绸带是她用“南瓜花标本集”义卖赚的钱买的,正红色,在烈日里像团跳动的火焰,边角还沾着点南瓜花粉的黄。石碑上的“2244”被晒得发烫,旁边孩子们按的手掌印像烙在石上的朱砂,在青灰色石面透着灼人的暖。
“周蛰老师说,红绸带要系在能接住蝉鸣的地方,好让它带着夏的信。”周夏的手指在绸带上打了个“同心结”,结的形状像朵半开的南瓜花——这是周冬太奶奶教她的,说“结要像夏至的花,看着娇,却藏着结果的劲”。阳光穿过绸带的网眼,在碑基的瓜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给时光撒了把金粉。
树旁的南瓜架爬满了浓绿,巴掌大的叶片层层叠叠,把竹架遮成了绿伞,卷须勾着第二十一棒的红绸带,把两年的光阴缠成了花绳。今年的南瓜花格外热闹,金黄的雄花缀在藤梢,雌花的花蒂处已经鼓出小指大的瓜纽,像挂在藤上的小铃铛。周夏给雌花授粉时,指尖沾了满手金粉,“这藤比日晷还准,夏至前后准开花,像在给老石碑送花束。”她笑着说,花瓣上的蜜蜂振着翅膀,把花粉抖落在“2244”的刻字里,像给数字镶了圈金边。
社区博物馆的“时光花廊”展区里,新添了“物件花谱”全息屏。触屏滑动,能看见石蛋太爷爷的破竹篮从2034年装着南瓜花,到2244年陈列时篮底仍留着花粉的黄痕;杨永革太爷爷的竹篾刀从2044年削着花架,到2244年刀刃的豁口还沾着当年的树脂。“这些不是老物件,是开花的家谱。”讲解员是周夏的同桌,指着屏上旋转的花朵,“你看这竹篮的纹路里,还卡着2034年的花瓣呢。”
全息投影正循环播放着“接力棒的夏盛”:2034年的石蛋在花架下歇凉,烟袋锅磕着竹凳;2044年的林小满在花影里系绸,围裙沾着花粉;2054年的小周在浓荫里编篮,竹片上落着花瓣;2064年的周芽在雨里护花,草帽遮着幼瓜;2074年的周叶在烈日里磨石,石屑混着汗滴;2084年的周穗太奶奶在凉棚酿酒,坛口飘着花香;2094年的周禾在午后晒籽,竹匾盖着花叶;2104年的周蕊太奶奶在树荫剪花,剪刀夹着花瓣;2114年的周籽太爷爷在清晨撒种,指缝漏下花影;2124年的周苗太奶奶在雨中搭架,竹条沾着花露;2134年的周蘑太爷爷在傍晚扫花,扫帚堆着落英;2144年的周穗老师在凉棚打盹,蒲扇盖着花;2154年的周夏老师在花丛数花,指尖点着蕊;2164年的周冬老师在深窖取冰,冰砖镇着花;2174年的周春老师在午后培土,铁锹翻着花肥;2184年的周清老师在瓜田摘瓜,竹篮盛着花;2194年的周麦老师在麦场守麦,麦秸堆着花;2204年的周星老师在夏夜观星,望远镜对着花;2214年的周露老师在晨露酿露,陶瓮泡着花;2224年的周冬老师在寒日藏冰,冰砖冻着花;2234年的周蛰老师在暖棚育苗,花盆种着花;2244年的周夏系着新绸带,麻花辫沾着花粉,像别了串小黄花。
周夏的书包里,总躺着个铁皮饼干盒,是周蛰老师送的“接力信物”。盒子里装着第二十二册“接力棒日志”,第一页贴着她和十六代传人的花影合影:周穗太奶奶的影像里,竹篮盛着海棠映花;周禾太爷爷的影像里,手握着竹刀挑花;周蕊太奶奶的影像里,窗花映着雪衬花;周籽太爷爷的影像里,磨盘沾着粉拌花;周苗太奶奶的影像里,辫梢别着花叠花;周蘑太爷爷的影像里,架下藏着瓜托花;周穗老师的影像里,凉棚飘着香绕花;周夏老师的影像里,石碑落着桂伴花;周冬老师的影像里,冰砖冻着花裹花;周春老师的影像里,新芽顶着土托花;周清老师的影像里,红绸缠着藤缠花;周麦老师的影像里,麦浪滚着香载花;周星老师的影像里,星光缠着瓜照花;周露老师的影像里,陶瓮盛着露浸花;周冬老师的影像里,冰砖泛着蓝光冻花;周蛰老师的影像里,暖棚育着苗护花;自己则在动态影像里,站在南瓜花丛旁,麻花辫上的花粉和碑顶的红绸连成线,风一吹,线就带着影像里的人跟着花影晃。
“记忆工坊”的课表上,多了门“时光留花”课。孩子们学着用历年的南瓜花做标本,春的初花、夏的盛花、秋的残花、冬的干花,压在老书页里——周蛰老师说,“四季的花聚在一起,才叫岁月不败”。周夏做的标本册里,有张特别的页:石蛋太爷爷竹篮里的干花压在底层,杨永革太爷爷竹刀削过的花瓣贴在中层,林小满太奶奶红绸裹过的鲜花摆在顶层。她给册子起名“光阴瓣”,说“210年的日子,都在这册里开着”。
离芒种还有三个月时,社区发起了“时光传粉”活动。周夏带着孩子们在老槐树下搭了花架,培育二十种“接力南瓜花”,每种花都用红绸标记着年份,从2034到2244,花盘里的花粉混在一起,装在瓷瓶里,瓶身上写着“2254年播种”。“这些是给明年开挖时的花礼,”周夏往瓷瓶里撒了把干花瓣,“让它们在架下和木盒一起酿着,等明年夏至,香能漫出半条街。”孩子们在花架柱上刻了花龄,每个花龄旁都画着对应的花形:2034年的单瓣花、2044年的重瓣花、2054年的条纹花……2244年的星形花,像串开在时光柱上的花链。
周蛰老师的腰有些弯了,却总在孩子们做标本时,坐在竹荫里看。看到谁的花瓣压得太皱,他就会说:“周蛰太爷爷说,花要舒展着留,才像活着,就像日子,得敞亮着过,别蜷成一团。”有次周夏往标本册里夹了太多花,他拿起镊子取出两朵:“你看,留白才显得花俏,哪有册子挤满花的?”
周冬老师去年夏天走了,临终前把周冬太奶奶的“护花手札”交给周蛰老师:“把它放进第二十二棒的木盒,告诉十年后的人,这札记里的字带着花香,比任何肥料都养花。”手札的纸页泛黄,却还能看见周冬太奶奶用胭脂点的花形,每个点都标着开花的时辰,像时光在纸上开的花。
花艺社的“第二百零二次南瓜花宴”举办那天,正赶上小暑,社区的人捧着瓷盘来的。花饼里混着雄花的清、雌花的甜、蜂蜜的润,周夏给每个盘里都摆了朵鲜雄花,“太爷爷说,吃花得带点生劲,才叫日子有活气。”“圆圆”的第二十四代重孙“团团”蹲在花架旁,脖子上的红绳系着个微型录音器,里面录着二十二代传人的笑声:从周砚田太爷爷混着酒气的爽朗笑,到周夏带着花香的清脆笑,像串风铃,摇过210年的风雨。
芒种前一个月,周夏开始筹备第二十二棒的开挖仪式。她翻出周蛰老师手绘的“接力棒花图”,在“2254年开挖处”画了幅《红绸缠花图》,图里的老槐树下,二十二株南瓜藤缠着二十二条红绸,每条藤上都开着对应年份的花,从2034的单瓣花到2244的星形花,像片铺在时光里的花毯。“每朵花都带着夏意,”她给孩子们讲,“就像你们的笑声,亮着光,也结着果。”
开挖那天,蝉鸣如织,老槐树下的花架爬满了花,金黄的南瓜花在烈日里开得灿烂,把“2244”的石碑映成了暖黄色。周蛰老师捧着周冬老师的护花手札(摆在碑前的石台上),石台旁放着那本“光阴瓣”标本册,花瓣在风里微微动;周夏捧着新木盒,盒子是用老槐树2244年修剪的枝桠做的,盖刻着二十二朵南瓜花,每朵花里都嵌着片干花瓣,最末一朵花心里,藏着颗裹着花粉的南瓜籽,像颗裹着阳光的宝石。
执铲的是“新芽班”最新的孩子——个留着寸头的小男孩,他的外婆正是当年的麻花辫女孩的妈妈。男孩的手沾着花汁,却握得极稳,当铁锹碰到木头的瞬间,周夏仿佛听见了210年的声响:从2044年林小满太奶奶开盒时的蝉鸣,到2234年周蛰老师开盒时的苗动,像条河,淌过了210年的盛夏。
第二十二棒木盒露出红绸带的刹那,阳光穿过花瓣,在绸带上织出金网,花香顺着网眼往里钻,像时光在储芳。周夏上前轻轻擦去盒上的花粉和草叶,盒盖的花朵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石蛋太爷爷当年刻的那样,带着股“向阳生”的热烈,仿佛能闻到210年的烟火气,混着刚烤好的南瓜花饼的香。
打开木盒的瞬间,气息漫出来——竹篮的柏香混着二十二年的花,窗花的纸香缠着二十二季的风,南瓜籽的土香裹着二十二瓶的粉,拼布的棉香带着二十二代的暖,乳牙的奶香沾着二十二朝的雨,青梅酒的醇香渗着二十二载的涩,竹刀的铁腥气缠着二十二春的润,录音器的金属味裹着二十二秋的甜……混在一起,像被时光酿了210年的蜜,稠得能拉出丝,每口都尝得到不同的夏意,却又融成了一味,叫“繁盛”。
周夏一件件取出物件,声音清亮却带着颤:“这竹篮的破洞,装了二十二代的繁花,洞是老的,装的新花却是艳的;这蝴蝶窗花,剪了二十一代的缺口,口是缺的,拼的花图却是圆的……”
当讲到周冬太奶奶的护花手札时,周蛰老师突然说:“对着阳光照照纸页。”周夏举起手札,阳光透过泛黄的纸,把胭脂点的花形映在地上,像210年的花都在这儿开了,“你看,花会谢,可印子不会灭,这就是咱们的日子。”
往第二十三棒木盒里放物件时,每个人都像在续写花的诗篇。周夏放的是石蛋太爷爷的破竹篮,旁边摆着“接力南瓜”的新籽(刚从星形花结的瓜里掏的,裹着金粉):“告诉2254年的人,这籽从2034长到2254,结了220年的瓜,开了220年的花,却还在长,就像咱们的日子,一辈接一辈,从没停过,也从没变过。”她还放了本新的“接力棒日志”,第一页贴着现在的全家福——周冬老师的手札摆在中间,周蛰老师坐在旁边,周夏和孩子们围着他们,“团团”的重孙“圆圆”蹲在最前面,啄着周夏掉的花饼渣,旁边的花架上,二十二朵南瓜花在阳光下晃,像串挂在时光上的金铃。
寸头男孩的妈妈——当年的麻花辫女孩的女儿,放的是自己剪的第二十一代蝴蝶窗花,翅膀上留着二十一个缺口:“每道缺口都是片花海,开过春的芽,盛过夏的雨,结过秋的果,藏过冬的雪,才把日子开成了现在的模样。”她还放了段录音,二十二代传人的声音叠在一起,说:“家就在这老槐树下,在接力棒的红绸带上,在每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南瓜花里。”
新一代种粮能手——周明叔叔的云孙,放的是“接力南瓜”的百年花谱,从2034的野生花到2244的星形花,每代人的授粉笔记都记在谱上,像本写在时光里的开花记。他往盒里倒了点新酿的南瓜花蜜(混着花香的甜),蜜汁在盒底积成小小的一汪,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片装着220年阴晴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头发暖,暖得像晒透了的花。
社区裁缝师傅的云孙——戴眼镜的小姑娘的云孙女,放的是新拼的“同心结”,拼布上有二十二代传人的针脚,连“圆圆”的爪印、“团团”的羽毛、花瓣的纹、南瓜粉的细、花露的痕都拼了进去,“少了哪样都不叫夏盛”。
“新芽班”的寸头男孩放的是自己磨的“2254”鹅卵石,石面上的笑脸留着寸头,嘴角边画着串红绸缠着南瓜花,“王太爷爷说,笑脸要带着阳光的样,才不会怕晒。”他还放了罐刚收集的南瓜花粉,粉里掺着不同年份的花碎,“周夏老师说,混着老花粉,新花才能长得亲。”
木盒盖好时,孩子们唱起了那首老歌谣,声音穿过花海和蝉鸣,格外清亮,像210年前的调子,又像刚谱的新曲:“老槐树,发新芽,你一言,我一语,日子就像筐里瓜,甜的苦的都要拿……”周蛰老师跟着轻轻哼,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阳光透过花叶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暖得能化开最后一点烦躁,暖得能把220年的时光都焐得发香。
新的石碑立了起来,刻着“记忆接力棒·第二十三棒”,旁边的箭头指向2254年。周夏让孩子们在碑后按手印,寸头男孩的手印方方的,按在周夏的手印旁,新旧重叠,像花挨着叶,又像代接着代。老槐树上的红绸带飘啊飘,第二十二棒的新红绸缠着第二十一棒的旧红绸,往第二十三棒的方向伸,像条永远没尽头的线,一头拴着2034年的石蛋太爷爷,一头牵着2254年的新期待。
远处的瓜田里,农人们正给雌花套袋,防止杂交,金黄的花在绿海里点头,像在跟石碑打招呼。南瓜藤还在往石碑的方向爬,花叶托着红绸带,红绸带缠着花架,花架连着土地,土地又养着花,一辈辈,一年年,把日子缠成了永远解不开的结,也开成了永远不败的花。
周夏望着那片灿烂的南瓜花海,突然想起周蛰老师说的:“所谓接力,不过是让阳光记得每朵花的模样。”石蛋太爷爷的花糙,杨永革太爷爷的花韧,林小满太奶奶的花柔,周穗太奶奶的花甜……直到现在孩子们培育的花,都在这阳光下笑过,就像这石碑上的手印,叠着叠着,就成了花海;这红绸上的结,缠着缠着,就成了花藤;这南瓜花的香,飘着飘着,就成了永恒。
暮色把花海染成金红,南瓜花的瓣边镶着光,风吹过时簌簌落,像谁撒了把碎金。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穿过花田,碑顶的红绸带在影子里飘,像条通往2254年的花径,每步都踩着花瓣,每朵花瓣上都印着“2244”的刻痕,被暮色浸成了暖红。
周夏蹲下来拾花瓣,指尖触到片半卷的雄花,瓣心的花粉还带着热,像刚从2034年的竹篮里掉出来的。她把花瓣往影子的路径上摆,摆到“2”的弧度处,正合着石蛋太爷爷竹篮把手的弯;摆到“2”的竖笔处,恰好嵌进杨永革太爷爷竹刀的豁口;摆到“4”的勾尾处,轻轻盖住林小满太奶奶红绸结的凹痕。
远处的萤火虫提着灯笼来了,顺着影子的花径往里钻,翅尖碰着花瓣,把光抖落在刻痕里。周夏看见自己的影子和石碑的影子叠着,像两串并蒂的南瓜花,根须在土里缠成一团,往2254年的方向伸。
“这花径哪是走的,”身后传来周蛰老师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给日子铺的红毯。”周夏回头,见老师正把掉落的红绸碎片往花瓣里埋,“让老辈的花,陪着新辈的路。”
最后一缕光掠过碑顶,花径尽头的2254年标记处,突然窜出朵迟开的南瓜花,金黄的瓣在暮色里亮得像盏灯。周夏站起身往回走,裙摆扫过花径,带起一阵香,像在跟土地说:“放心吧,这花,我们替你接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