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急嫁心如火·红帖映喜光
入了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豆香居”的作坊里正冒热气。五台石磨转得不停,驴蹄子踏在石板上“哒哒”响,磨眼里淌出的浆水在陶缸里聚成乳白的汪,混着灶上蒸米粉的香,把半条村的寒气都烘暖了。
傻妞裹着件新做的枣红棉袄,蹲在仓库里数黄豆。今年收的黄豆格外饱满,装在竹筐里沉甸甸的,她数到第三十七筐,突然把木勺一扔,往正房跑——杨永革正坐在炕沿上算账本,指尖捻着算盘珠,打得“噼啪”响。
“杨永革!”她一掀棉帘就喊,棉袄上沾的豆沫子掉在地上,“咱明天就结婚吧!”
杨永革的算盘“啪”地停了,抬头瞅她:“咋突然说这个?不是说好开春暖和了再办?”
“我不等了!”傻妞往炕沿上一坐,棉袄下摆扫过账本,“谁知道开春你会不会跑?你这么能挣钱,又会做豆腐又会想新方子,要是被城里的姑娘勾走了,我咋办?”
她越说越急,眼圈都红了,拽着杨永革的袖子晃:“反正现在有银子,有新房,啥都不缺,结婚咋不行?村长说了,咱这日子过得比谁都稳,早结晚结都是结!”
正说着,傻妞娘端着碗热豆浆进来,闻言手一抖,豆浆差点洒在地上:“傻丫头!咋说胡话?婚期是开春定好的,哪能说改就改?被褥还没缝新的,喜酒的菜也没备,咋结?”
“咋不能备?”傻妞梗着脖子,“被褥让我娘连夜缝!菜让王掌柜送!他昨天来拉豆腐还说,欠咱个人情呢!”她往屋外喊,“爹!你也说句话!”
傻妞爹正蹲在院角劈柴,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往屋里瞅了眼:“你这孩子咋这么急?永革不是说了不跑?”
“他说不跑就不跑?”傻妞跑到门口,指着远处的官道,“前儿县里来的货郎说,府城的饭馆都想请他去当师傅,给两倍工钱呢!他要是去了,我找谁当男人?”
这话一出口,院里的伙计都停了手。狗剩正给驴添豆饼,手里的瓢“咚”掉在食槽里:“杨大哥不能走吧?咱‘豆香居’离了他咋转?”
杨永革赶紧从屋里出来,往傻妞跟前走。雪落在她的发间,沾成细碎的白,棉袄领口露出的脖颈又细又白,仰头瞅他时,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子——她这阵子养得好,脸颊透着红,身量又高,站在雪地里,比院里那棵老槐树还显眼。
“我不走。”杨永革伸手拂掉她发上的雪,“府城的饭馆来找过我三次,我都回了。咱的作坊在这儿,家也在这儿,跑啥?”
“那也得结!”傻妞攥着他的手不放,指节都捏白了,“结了婚你就是我男人,官府认的!你走了我就去报官抓你!”
傻妞娘跟着出来,叹着气往她手里塞豆浆碗:“先喝口热的。这孩子,咋跟小时候抢野蜂蜜似的,认准了就不肯放。”
“我就是认准了!”傻妞把碗往娘手里一塞,转身就往村长家跑,雪沫子被她踩得飞溅,“我找村长说去!他说行就行!”
杨永革赶紧跟上。雪越下越大,落在肩上凉丝丝的,他瞅着傻妞的背影——枣红棉袄在白雪里像团跳着的火,辫子甩在身后,末梢沾着的雪粒晃得人眼晕。他突然觉得好笑,又有点软——这姑娘看着憨,心思却实诚,认定了“结了婚就不会跑”,便急得像揣了团火。
赵老实正蹲在屋里编筐,见傻妞掀帘进来,雪花扑了满脸,吓了一跳:“咋了这是?跟谁置气了?”
“村长!我要跟杨永革明天就结婚!”傻妞往炕沿上一坐,把棉袄上的雪抖掉,“你快帮我跟我爹娘说!他们不依!”
赵老实手里的柳条“啪”断了,瞅着杨永革:“你俩咋合计的?不是定好开春了?”
“随她吧。”杨永革掸了掸肩上的雪,“她急,就依她。我跟叔婶说过,我不会跑,结了婚,她也能踏实。”他往傻妞瞅了眼,她正梗着脖子等赵老实说话,睫毛上还沾着雪,像落了层霜,心里忍不住软——一米七几的姑娘,急起来倒像个盼糖吃的小丫头。
“也是。”赵老实摸了摸下巴,往灶里添了把柴,“现在有银子,啥都能备齐,早结早省心。这俩孩子过得好,村里也高兴。”他往傻妞跟前凑了凑,“你先回去跟你娘说,我这就过去劝劝你爹,保准成。”
傻妞眼睛一亮,蹦起来就往外跑:“我去跟我娘说!”
赵老实跟着杨永革往傻妞家走,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在地上“咯吱”响。刚到院门口,就见傻妞爹还在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成整齐的块。“老哥!”赵老实喊了声,“别劈了,跟你说个事。”
傻妞爹直起腰,往他手里递了袋旱烟:“我知道你要说啥——那傻丫头的性子,随她娘,认准了就拉不回来。”他往屋里瞅了眼,傻妞正跟她娘比划着说啥,棉袄袖子挥得像小旗子,“要结就结吧,省得她天天琢磨,耽误了作坊的事。”
赵老实笑了:“这就对了!咱村多少年没办过这么热闹的婚事了,正好借机会让大家都乐呵乐呵。”他往作坊那边指,“我这就去村里吆喝一声,让大家都来搭把手,支锅的支锅,借桌子的借桌子。”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驴车轱辘声。王掌柜披着件厚棉袍,从车上跳下来,车斗里装着半车豆腐皮,还堆着几捆干柴。“杨兄弟!傻妞掌柜的!”他跺着脚上的雪喊,“刚到村口就听说要结婚?真的假的?”
“真的!”傻妞从屋里跑出来,红棉袄在雪地里晃眼,“明天就结!”
“那得好好办!”王掌柜拍着大腿,“我这就回镇上!你要啥我明早给你拉来!布庄的红绸子、肉铺的猪肉、菜摊的白菜,我都给你包了!”他往车斗里指,“这豆腐皮先留下,明天做道‘凉拌豆腐皮’,爽口!”
傻妞娘赶紧迎上来:“哪能让你破费?”
“啥破费!”王掌柜摆手,“这俩孩子帮我聚福楼赚了多少银子?我还没谢呢!对了,我把后厨的三个师傅也带来,明儿在村里支口大锅,给大家做几道硬菜!猪肉炖粉条、红烧豆腐、炸丸子,保证让村里人吃舒坦!”
他说着就要往驴车跟前走,又回头喊:“对了!衣裳!城里布庄刚到了批新绸缎,我给你俩各扯两匹,做身新嫁衣新喜服!”
“我自己去选!”傻妞赶紧喊,“我要最红的!”
“成!”王掌柜跳上驴车,鞭子一甩,驴蹄子踏雪而去,车后扬起串雪沫子。
傻妞爹看着驴车走远,突然笑了:“这傻孩子,倒赶得巧。”他把斧头往墙根一靠,“我去把仓房里的好酒搬两坛出来,明天给大家尝尝。”
“我去城里买红纸!”杨永革往院外走,“得剪几个喜字贴。”
“喜字是啥?”傻妞跟上来,踩着他的脚印走,“贴那干啥?”
“结婚就得有喜字。”杨永革笑着说,“红的,贴在门上、窗上,喜庆。”
两人踩着雪往镇上走。雪落在巷子里,把屋顶都盖成了白的,路边的树枝上挂着冰棱,像串透明的珠子。傻妞走得快,红棉袄下摆扫过雪堆,溅起的雪粒落在杨永革的棉鞋上,他也不躲,只跟着她的步子走——她的脚印又大又深,踩在雪地里像朵绽开的花。
到了镇上,布庄的掌柜正站在门口扫雪,见他俩来,赶紧往里迎:“傻妞掌柜的!杨大哥!要买布?”
“要做嫁衣!”傻妞往柜台里瞅,货架上摆着匹正红的绸缎,上面绣着缠枝莲,亮得晃眼,“就要那个!”
布庄掌柜赶紧取下来:“这是刚到的贡缎,软和还不掉色,做嫁衣正好。”他又取了匹枣红的棉布,“给杨大哥做件棉袄,配着喜庆。”
杨永革付了银子,又往纸铺走。纸铺的李掌柜正蹲在炉边烤火,见他来买红纸,愣了:“这大冷天的,买红纸干啥?”
“剪喜字。”杨永革把红纸卷起来往怀里揣,“结婚用。”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擦黑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消息,正忙着搭棚子——赵老实带着几个后生在傻妞家院外支起个大草棚,棚下堆着刚借来的桌子板凳;春桃带着几个妇人往棚子上绑松枝,松针上沾着雪,看着倒有几分热闹;傻妞娘在屋里缝被褥,油灯下,红线在粗布上穿梭,缝出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杨永革坐在炕沿上剪喜字。红纸在他手里转着,剪刀“咔嚓”响,没一会儿就剪出个方方正正的“喜”字,笔画间还留着细齿,像朵花。傻妞凑过来看,伸手摸了摸:“这字咋俩‘吉’摞着?”
“这叫喜字。”杨永革又剪了个,“贴在门上,就知道咱家办喜事。”
正剪着,院外传来马蹄声。县里的张员外带着两个随从来了,手里拎着个红木匣子。“杨兄弟!傻妞姑娘!”他掀着棉帘进来,身上的貂皮袄沾着雪,“听说你们要结婚,我来道贺!”
红木匣子里装着对银镯子,还有两匹上好的锦缎。傻妞瞅着银镯子,眼睛亮了,却没伸手接:“太贵重了。”
“不贵重。”张员外笑着说,“我家小孙子天天吃你家的桂花米粉,比以前壮实多了,我还没谢你呢。”他往墙上瞅,见杨永革剪的喜字,愣了愣,“这红纸剪的是啥?倒新鲜。”
“喜字。”杨永革把喜字往门上贴,红纸上的墨字在油灯下亮得很,“结婚贴的,图个吉利。”
张员外摸着胡子笑:“好!好!有新意!”他回头对随从说,“回去也找张红纸,剪几个贴院里!”
没过多久,县里的李掌柜、王记当铺的老板也来了,都带着礼。李掌柜是开胭脂铺的,给傻妞送了盒珍珠粉;王老板送了对铜烛台,擦得亮闪闪的。他们瞅着门上的喜字,都觉得新鲜,围着看了半天。
纸铺的李掌柜也来了,他刚听说杨永革买红纸剪喜字,特地跑来看。见众人围着喜字夸,又听说张员外要学着剪,眼睛突然亮了——他铺子里的红纸总卖不动,要是这喜字能传开,岂不是能赚银子?
“杨兄弟!”他凑到杨永革跟前,搓着手笑,“你这喜字剪得好!能不能教教我?我给你二两银子!”
杨永革还没说话,傻妞先开口了:“四两!教你咋剪,咋贴,咋写!”
李掌柜愣了愣,随即笑了:“成!四两就四两!”他从怀里摸出四锭银子递过来,“你教我,我这就回去练,明天给你家剪十个大的!”
杨永革把银子递给傻妞,笑着说:“先教你剪最简单的。”他拿起剪刀,在红纸上比划,“先把纸对折,再画框……”
傻妞捏着银子,瞅着杨永革教李掌柜剪喜字,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咋啥都能挣钱?找着你真好。”
杨永革回头瞅她,她的脸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点油灯的光,像落了星子。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等结了婚,教你剪,咱以后靠剪喜字也能赚银子。”
院外传来伙计们的笑谈声,还有妇人哄孩子的声音。灶上的锅里炖着肉,香味飘得满院都是;棚下的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雪落在地上,映得红喜字更亮了。傻妞往窗外瞅,见雪还在下,却一点不觉得冷——心里像揣了团火,暖得很。
“明天就能穿新嫁衣了。”她小声说,手里的银镯子被攥得发烫。
“嗯。”杨永革往灶里添了把柴,“明天给你梳个新发型,再戴张员外送的银镯子。”
傻妞笑了,往他怀里钻了钻。油灯下,她的红棉袄衬着墙上的喜字,亮得像团火。杨永革抱着她,听着院外的雪声,还有远处驴棚里豆宝的嚼食声,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刚出锅的豆腐,暖乎乎的,软乎乎的,盼了这么久,总算要到最甜的时候了。
李掌柜还在旁边学剪喜字,剪刀“咔嚓”响,剪坏了三张纸,却越剪越起劲。傻妞娘在缝被褥,线轴转得“嗡嗡”响。雪落在屋顶上,“簌簌”地轻,像怕惊扰了这满院的喜意。
“明儿天一亮,王掌柜就该送肉来了。”傻妞突然说,“他说要给我做红烧肉。”
“嗯。”杨永革点头,“还要给你买糖葫芦。”
“要两串!”
“成,两串。”
油灯的光落在两人脸上,暖得很。窗外的雪还在下,却像是在为明天的喜事铺路——铺条红的,暖的,亮堂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