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后背上的“漕”字的确是不白缝的。
自从缝上“漕”字之后,再没人敢到苏家小栈来闹事了,也不用靠苏缨撬牡蛎招徕食客,而那些食客觉得苏家小栈有漕帮罩着,吃得愈加安稳,因此生意也愈加火红。
刘光耀母子倒是来闹过一次,仍旧梦想把苏缨娶回家去。
“苏缨的名声已经烂大街了,不嫁进我们刘府难道还想另攀高枝?别做梦了,现在就连街头的乞丐都未必会要她这烂货。”
刘光耀唱的是黑脸。
“我们也是为苏缨着想,等她嫁进来,再过继个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刘老夫人唱的是白脸,瞥了一眼苏家小栈的大门。
“有了我们刘府的资助,把苏家小栈旁边的店都买下来,后面的巷子也扩出去,那时这一整片地儿都是苏家的,生意做得可大了去了。你苏绣将来还能嫁给大户人家,苏络也能娶上大户的女儿,你说,一个苏缨,能给你们换来这么好的前程,算一算,有多划得来?”
这回苏绣也不急不恼,气定神闲地应对。
“老夫人说得极有道理。可是,而今我是漕帮的人了,家中之事皆由漕帮做主,嫁姐姐这等大事,更要帮主首肯。你们若真想娶我姐姐进门,就去漕帮提亲吧。只要帮主答应了,就算没有聘礼,我们也会吹吹打打把姐姐送进你们刘府的。”
“不过,据说刘公子近来玩得甚好的小绢花,从前是少帮主最喜欢的。人走茶凉也就罢了,还夺了少帮主的心头好,你猜我们帮主会不会迁罪于你?况且帮主近日思念少帮主愈甚,刘老夫人却喜气洋洋去给刘公子提亲,不等于骂帮主断子绝孙了吗?要不要去,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哟。”
刘光耀母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按苏绣这么说,这是直接得罪了漕帮的帮主啊,时刻都有被灭门的危险。
这母子俩一合计,连夜锁起门来逃离了漕江。
姐姐再不用担心刘家来骚扰了,苏家也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令苏绣愈发感觉到加入漕帮好处,她又怎能听得进去云中锦的苦苦相劝?
相反,云中锦愈劝,她愈是要在她面前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极其正确的,证明她如今已经强大起来了。
刘老夫人那一番把苏家小栈做大的言论,苏绣倒是听进去了,自那时起,她便将这个做为她的最大目标,所作所为皆奔着扩张苏家小栈而去。
恰在此时,一名小贩扛着满满一筐的牡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就苏家小栈门前客人多,于是放下筐子开始大声吆喝。
“牡蛎,新鲜的牡蛎,一斤二十五文,五斤一百文钱,快来呀,一百文你买不了吃亏,一百文你买不了上当……”
这情形似曾相识,数月前苏绣为了对付曹兴隆,亦是这般在兴隆酒家门前卖锅盖砸他的生意。
“喂,谁让你在我苏家小栈门前做买卖的,去去去,到别处卖去!”
苏绣上去就揪住那小贩的衣襟大吼。
“这里是大街,谁说是你的了?”小贩辩道。
“我说的。”苏绣道,“我管什么大街,我家门口就是我的地盘。你不许在这里坏了我的生意。”
“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哪有坏你的买卖?这里来往的人多,愿意吃你家贵价牡蛎的便进门吃,愿意买我便宜牡蛎的便买我的,两不相干。”
“那我便抽你二十的税。”苏绣以税压人。
“对不住,适才已经交给君爷了。不仅今天的买卖交了,我连明天的买卖都交了。”
那小贩慢悠悠拿出几张凭证来,得意道,“君爷说了,我爱上哪里卖,就上哪里去卖,爱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谁也管不着。”
苏家小栈里的食客听到吵闹声都出来看热闹。
小贩一看围观的人多了,就愈加起劲地叫嚷,“五斤牡蛎一百文,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呀。”
牡蛎比不得锅盖难采,是海边最常见的贝类,因而价格也相差不多,而苏家小栈里卖得是平常价的数倍,虽然都是愿买愿卖的,但对比一下价格,这些食客自然心中有些不爽利,于是便都议论起来。
苏绣愈发觉得,不搞定这个小贩,后患无穷。
“你不开眼是吧?我可是漕帮的人,今儿个不给你点颜色看,以后我还在不在漕江混了?”
苏绣边骂边一脚踹在牡蛎筐上,牡蛎倾倒于地,她便上去使劲地踩。
“苏绣!”云中锦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去拽住了苏绣。
“他说的没有错,这里来往的人多,愿意进门吃的进门吃,愿意买便宜货的便买他的,两不相干。你这般仗势欺人,要不得的。”
人围得越来越多,苏绣想了想,云中锦是个认死理的人,闹起来便没完没了,更影响苏家小栈的生意,那太不划算了。
于是只得退一步。
“行,你是官府的人,我给你这个面子。君爷还等我去渔棚区验船呢,没空与你在这里理论。走了。”
“不准走,先把人家的牡蛎拾起来,踩坏的照价赔偿。”
云中锦可不惯着,拽着苏绣不让走。
“苏绣,你记不记的,我第一次吃的锅盖,还是侯荣踩坏了的,你可曾想过那时的自己?将心比心,怎么能做出这番没点人情味的事来?今天的你,与你自己曾经那么痛恨的侯荣又有什么分别?”
苏绣不答,但亦倔强地不肯收拾牡蛎。
苏络冲出来,又将筐子踹了两脚再紧接着把地上的牡蛎踩碎。
“收拾什么收拾?就踩,我就踩。”苏络护着苏绣,与云中锦僵持着。
“我来,我来收拾。阿锦,绣的脾气倔了点,阿弟也不懂事,你别与他们计较。我来收拾便是。”
苏缨赶出来打圆场。
“不行,谁做的错事,就该谁自己来承担,别人代替不得。”云中锦不肯罢休,非要苏绣亲自收拾不可。
“我没做错,做错的是他,不该在我店门前摆摊坏我生意,坏了几枚牡蛎也是他咎由自取,后果也该他自己承担。”苏绣仍是嘴硬,死不认错。
苏缨将一锭银子递给了小贩,说道,“你的牡蛎我全买了,以后你有好的牡蛎也送来,我全收了,好不好?”
不仅牡蛎的损失补上了,往后的生意也都有了着落,小贩自然是欢欢喜喜收银子走人。
“好了,现在这筐牡蛎全都是我们的了,我收拾不收拾都与你无关啦。”苏绣胜了云中锦一筹,洋洋得意道,“有银子就是好,阿锦哈?”
“没见过你这样帮外人不帮自己人的。”苏络亦对云中锦甚为不满。
“正因为是自己人,我才要劝你们收敛一点,不是后背上缝一个漕字,就可以为所欲为。”
“呵呵。”苏绣干笑了两声,“那你最好每天站在我苏家小栈的门前守着,否则但凡有人胆敢来我门前闹事坏我生意的,我见一个打一个,打完了踹完了我买,我全买下,看你能奈何得了我不?”
“做错事还有理了?”云中锦道。
“我做错事了吗?我没有错。”
苏绣振振有词,“这些小商贩象蝗虫一样,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拱,我若不把他们敢走,苏家小栈的生意就会被他们抢走一大半,那便是抢走我家人美好生活的一大半,我是断然不允许的。”
“从前我不懂,只一味地想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不是劝我不能退吗?现在我懂了,果然不退才是对的,原来万丈深渊并不可怕,跳下去,才知道,深渊里那是风光无限啊。”
“绣,我是让你勇敢地去抗争,并不是让你跳入深渊啊。”
云中锦痛心疾首望着苏绣,“绣,你回头吧。深渊里没有风光,只有森森白骨,就象年幼时的你落入的那个死人坑。那时的你孤独无助,现在,有我在,只要你伸出手来,我就能拉你一把。”
她说着,握住了苏绣的手,象童年那般摇晃着。
苏绣却笑道:“踩着尸体向上爬的感觉,其实也挺好。”
云中锦心头猛然一震,呆呆地望着苏绣,仿佛看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和侯荣、君无虞之流越来越象了。”良久,云中锦喃喃说道。
“象什么都无所谓,也没什么不好。我是不喜欢侯荣他们,可没有不喜欢过他们那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好日子,我有这个能耐,凭什么不去争取?”
“想过好日子没有错,错的是你这样……”
“好了云中锦,别人都觉得我有本事,前程一片光明,只有你一个劲地在指责我。怎么,你觉得我一个乳娘的女儿就不配过好日子吗?乳娘的女儿就不能给自己的家人谋求一份美好的将来?凭什么好日子只属于你不属于我?”
“绣,你错了……”
“我没错!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只要能为我家人过上好日子,我做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可不管对和错,只管值不值得。值得,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回头?”
“你知道当年的小灯心里最盼望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仰仗你们云氏活着。现在,我有家了,你没有,所以你忌妒、你仇恨、你总是看我不顺眼,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是吗?那很对不住,我很高兴让你失望了。”
苏绣将云中锦的手使劲一摇晃,随之狠狠一撇,撂下一句,“那天在水闸,我就不该救你!”
扬长而去。
云中锦怔怔地看着苏绣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她终究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