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棚区,今天又有一批渔船打鱼归来。
海民买船要交买卖税,自己造船要交造船税,因而大多数海民都是向漕帮租船用。
漕帮除了收租之外,还要收取一半的鱼货,另外还有一个生钱的招数,便是对于船只的“定损”。
漕帮的小喽啰们提着灯对着船一通照,但凡发现磕了碰了,便拿着尺子量,然后喜滋滋地向君无虞报数。
这“定损”的损招还是侯荣想出来的,不仅关系到船只的租金、押金和赔偿金,也关系到这些小喽啰们的业绩和收入,自然是查得磕碰越多,豁口越大越好,因而个个都卖力地查看,不照出个七七八八不肯罢休。
有时实在找不出来,还偷偷拿刀又刮又捅,非弄出个缺口报上去不可。
君无虞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这“定损”收来的银子,并没有全部进漕帮的大账,有一大半进了他与侯荣的私账,如今侯荣已死,这大半就由他一人私吞了,喽啰们越是弄虚作假,他越是水涨船高赚得越多,哪有人嫌银子太多的?
苏绣有样学样,然而她提着灯瞪着眼照了半晌,一无所获。
这可不比在街上收几个铜板,每一磕碰处的罚金都是百文以上,她怎么也不忍心下这个狠手。
更何况,这些平日里相互之间借个蛋借根葱的邻里,此时都站在一旁冷着脸看着她,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相信心里早已经将她骂了千万遍了。
她知道,云中锦也在不远不近的岩礁上站着,冷冷地注视着她。
禁不住汗流浃背。
才知道,说狠话容易,真要做起狠事来,有点难。
“帮主果然英明,一看就知道你做不了我们这一行。让我这堂堂的漕帮护法亲自领着你出来收银子,也算给足了你面子,可你这一连几天都收不够数的,让我怎么带你?今日再不行就算了吧,我可不想明日再带你出来遛街了。”
君无虞看着记事本上苏绣的名下一片空白,直嘬牙花子。
“苏绣,实在不行,就还是把‘漕’字给我摘了吧,自己不摘,就让弟兄们替你摘。”
漕帮的弟兄们立马跟着起哄,都抢着要来摘她后背的‘漕’字。
“别呀,弟兄们。这定损的事儿,我这不是头回做没有经验嘛,您再多教教我,下回一定行的。”
苏绣一边躲着,一边朝君无虞说道,“我看今天君爷和弟兄们也都累了,不如去苏家小栈歇一歇,吃点喝点?”
“那敢情好。”君无虞正中下怀。
今日定损收获颇丰,又能赚一顿白吃白喝的,何乐而不为?
一伙人这便浩浩荡荡开进了苏家小栈去,且是照着最好最贵的来。
君无虞甚是鬼精,故意拉着苏络一同喝酒,这便是主人热情好客请他们一同吃喝,不算他们白吃白喝的。
“你、你们别欺负我姐,刘、刘光耀那小子,欺负我姐,我,我……”
苏络酒量不好,三杯两盏便被灌醉,开始说糊话,差一点把阉了刘光耀的事给说漏了,若不是苏绣及时捂嘴,后果不堪设想。
苏绣是心惊又懊悔,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还得陪着笑脸伺候着君无虞他们吃喝,毕竟还要靠着漕帮的势力在漕江立足,在这里蚀的本,转天就能从其他食客身上赚回来。
决定加入漕帮,不就是为了有一个现成的靠山吗?有了漕帮这棵大树保护,别说其他食客闹事了,就是刘府那对母子,也不敢再来造次。
相比之下,好处大于坏处。
并且,这一个月以来,苏缨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苏绣经过心中一再算盘,觉得盈多于损,这一切付出还是值得的。
“咦,牡蛎西施呢?叫她出来,给我们唱唱小曲,助助洒兴。”
君无虞喝到兴头上,竟然还要苏缨出来为他们唱小曲助兴,小喽啰们更是鼓噪得紧,借着酒劲大声叫唤“牡蛎西施”出来伺候他们。
“我这是苏家小栈,不是青楼楚馆。”
苏绣沉下脸来说道,“哥们来苏家小栈,好吃好喝的我都乐意伺候你们,但要是欺负人,可就别怪我苏绣跟你们翻脸了。”
“你以为,苏家小栈就比青楼楚馆强?不一样靠陪笑取悦客人赚钱的吗?”君无虞哈哈大笑。
“再说,苏缨除了比青楼头牌小绢花长得好看,其他的也没啥分别呀。只是让她唱个小曲助助酒兴而已,我也没说要跟刘光耀他们那样玩呀。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小喽啰们喝得高兴,都跟着大声叫嚷起牡蛎西施来。
“苏绣啊,你既然想要在我们漕帮混,可就得豁得出去,不能计较太多。噢,让你收钱你做不了,让你姐姐唱个曲你还不乐意?那你加入漕帮是想做啥?总不能光得好处不付出吧?你这间苏家小栈,不也要支出成本吗?苏缨,就是你投入的最大成本,一本万利嘛哈哈哈……”
君无虞笑着,拍了一下苏络的头。
“苏络你说,守着这么个天仙一般的好姐姐,这神仙美貌温婉嗓子,不用岂不可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苏络猛地站起来,指着君无虞骂了一声,“你敢欺负我姐,我阉……”
话未说完,又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阿爹,阿弟醉了,扶他去后屋睡去。”
苏绣冷着脸,拍了拍腰间的撬刀,说道,“天色也不早了,君爷若是还没喝够,我陪你喝,若是奔着欺负我姐来的,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也不是非依靠漕帮不可,我可是朝中有人的,君爷你自己看着办。”
“哟,好大的口气。朝中有人,我们好怕呀。你那可依可靠的朝中人,她要是能保你,还用自己在大狱里蹲上足足一个月?”
君无虞指着苏绣的鼻尖道,“告诉你,苏绣,离了我们漕帮的庇护,你的苏家小栈明天就关张,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苏缨赶上来打圆场,笑道,“不就是想听小曲吗?我唱就是。正好我刚学了支小曲,若是君爷和弟兄们想听,我就唱几句也无妨,只是别嫌弃我唱得不好就行。”
“只要你唱,多难听也当你赏我们脸了。”君无虞道。
“不敢说赏脸,我唱便是。”
苏绣想要阻止姐姐却拗不过,苏缨已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敲着筷托打起了节拍开嗓唱曲。
随着苏缨的小曲响起,小喽啰们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唤着,闹得苏家小栈里乌烟瘴气,直至华灯初上,个个吃饱喝足东倒西歪地散去,而姐姐几乎快要唱哑了嗓子。
苏绣心都要滴出血来。
“你就是这样保护姐姐的?”
云中锦站在昏暗的街灯下,冷声问道。
“你自己发狠与漕帮狼狈为奸欺压百姓还不够,这苏家的大好日子,还要靠牺牲姐姐的色相来赢得,可悲,可怜。”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救姐姐,光嘴上说律法,有甚么用?”苏绣恨声道。
“律法管得了非法罪行,但管不了愿买愿卖。你既然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如此这般,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救她,我又能怎么去救她?”
“你明知漕帮为恶,何苦要牺牲自己成为恶中之一?你并不能从恶中得到快乐,你的家人也并不能从你的恶中得到美好的将来。这不是一条正道,再走下去,前面便是万丈深渊。”
云中锦缓缓走近了苏绣面前望着她。
“绣,听我的话,你回头吧?”
“你别危言耸听。”苏绣冷哼了一声。
“别说漕帮帮主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那君无虞和秦寿,身为漕帮左右护法,也能在漕江呼风唤雨,就是那些小喽啰,他们也都过得比普通老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倍,你看他们哪一个落在深渊里了?倒是普通老百姓,哪一天不是在深渊的边缘挣扎?”
“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想再当集市里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鱼,我要当杀鱼佬手中的刀俎,终有一天,我要当杀鱼佬,鱼能不能活,就看我的心情好不好。到那时,你再来看我苏绣的风光好啦。”
“可是,人不是鱼,没有任何人可以越过律法把人当鱼宰。我很愿意看到你的未来风风光光,但我也希望看到的是你走在正道上的风光,而不是漕帮那样的,阴暗,残忍、无情。”
“随便你怎么看,正道也好,歪道也罢,我只要风光就行。”
“绣,你别执迷不悟了好吗?”
“执迷不悟的是你,见不得我好是吧?懒得理你。”
苏绣咬了咬牙,没有理会云中锦,转身回到苏家小栈关上店门,将云中锦关在了门外。
店中杯盏狼藉之间,苏缨还在坐在那里,一边唱着小曲,一边敲着筷子。
“姐,姐,别唱了,他们都已经走了。”
苏缨呆呆地看着苏绣,口中喃喃:“不就是唱几句小曲吗?我会唱,我明儿个去跟小绢花学几支新曲,再唱给客人听。”
“姐……都是我不好,不该招惹那些人来店里。”苏绣将苏缨手上的撬刀夺下了,搂着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哭,不哭。”苏缨替苏绣抹去泪水说道,“姐知道你的苦衷,为了我们苏家小栈能撑下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绣啊,姐知道你心里苦,不想难为街坊邻居,又没法完成漕帮的账目,苏家小栈又需要他们的保护。绣,你也是很难为啊。要不,绣,你就退出漕帮吧?”
“不,我不退。”苏绣道,“刚开始做,的确是会艰难一些,等我熬到当上个小执事,就不用自己亲自去跟人追银子了,只要记下别人报的数,就能水涨船高坐享其成了,收的银子多,帮主还有奖励呐。”
“那要怎样才能当上小执事?”苏缨问道。
苏绣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看帮主的意思吧。”
“你看那个秦寿,也没什么本事,就因为他是帮主七夫人的兄弟,就当上了个大执事,成天神气活现的。我听说,他总寻着由跟君无虞拌嘴,有一次还打起来了。他那么笨,自然是打不过君无虞的。可最后呢,挨罚的是君无虞。就这样,七夫人还哭哭啼啼说别人欺负她兄弟,又哭又闹还要上吊,闹腾着要帮主给她作主呐。”
“帮主只好给秦寿升为右护法,和君无虞平起平坐了,七夫人这才不闹了。漕帮本来只有一个护法,恁是给七夫人闹出了左右俩护法来,你说,七夫人厉害吧?”
苏缨若有所思。
这一天夜里,苏缨看着苏绣已然睡熟,悄悄起身离开苏家小栈,走进了漕帮总坛。
没多久,侯一春的卧房内,传来了苏缨敲着筷子唱小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