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站在海边,望着新修的木棚屋,和那些对苏菩萨感恩戴德的百姓,不禁感慨万千。
六年前,她亦时常在这里徘徊,几番想加入欢天喜地的苏家,而最终又不得不默默地离去。
对于她来说,小灯已不是小灯,只是践行着“快、准、狠”的海女苏绣而已。
从一开始,她不敢与她相认。
到后来,她不知道该不该与她相认。
而最终相认,却已是背道而驰,她开口,再唤不出“小灯”二字。
……
那年的海边木棚屋里,苏绣一家围着饭桌,盯着托盘里白花花的银子,每双眼睛都放着异样的光来。
那是足足三百两的银子,县太爷亲自领着一班衙役,一路吹吹打打送到苏家来的。
“海女苏绣勇于与凶犯搏斗,歼灭覆舟盗尸并杀人害命之元凶谢草偶,为漕江民心之安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其心可嘉,其行可扬,堪为女中豪杰,百姓典范。”
“另,本衙鉴于苏绣功德可嘉,特嘉奖三百两白银,以资鼓励。”
嘉奖令是刑部下发的,奖金则是上回漕帮答谢银中的一部分,甄有德事际上是一毛不拔。
苏绣是名利双收,一颗心在县太爷的赞扬与众人钦羡的目光中,飘飘然起来,只是在眼角余光里瞥到云中锦转身离去的背影时,稍感一些失落。
“买买买,买鱼灯,买好吃的。”阿爹喜滋滋说道。
苏绣将一锭银子放在阿爹面前。
“买新衣裳新冠帽。”苏络说道,“过几天乡试就要放榜了,我有把握,就算不中解元亚元,至少也能中个经魁,我要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接受所有人的庆贺。”
苏绣点了点头,又将一锭银子放在苏络面前。
只有苏缨久久未做声。
“姐,你想要啥?”
苏缨摇摇头,落寞地坐在一旁低头不语。
苏绣抿了抿嘴,看着苏缨摇了摇头。
自从那日从刍灵庄回家之后,苏缨便极少开口说话,常常是呆坐着愣神。
她想,姐姐生性柔弱,需要久一点时间才能缓过劲来。
“不管怎么,事情都过去了,姐姐会好起来的。”她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除掉谢草偶,一切已成定案,她也成了官府眼中的有功之臣,漕帮也不能再找苏家的麻烦。
尽管云中锦仍然提出质疑,但刑部已传书将她召回,只要她离开漕江,苏家便再无后顾之忧。
苏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姐,人要往前看,别往身后瞧,我们的好日子已经开始了呢,只管往前奔就是。”她定定地说道。
……
苏绣端着二百两银子走进了兴隆酒家,“咣”地一声放在曹兴隆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
“女英雄,您要作甚?”曹兴隆战兢兢问道。
“我要盘下你的酒家。”苏绣豪气地说道。
曹兴隆瞅着面前的银子,眼珠子转了半晌,掐完手指头又拨了半晌算盘,将所有的算计都算了一遍,虽然不亏,但也没有多少赚头。
再瞧上一眼苏绣腰间的撬刀,不管她是误杀还是“勇于搏斗”,这都是一把杀过人的撬刀,如今苏绣更是时刻将它别在腰间招摇过市,哪个敢在她面前造次?得罪了她,没准也给你一撬刀,小命不保矣。
这么一琢磨,咬了咬牙说道:“行,酒家给你,但后边的两间柴屋你若是想要,得加五十两。”
酒家后边的柴屋甚是简陋,根本不值五十两,但苏绣盘算了一下,将它们收拾收拾倒也可以住人,待赚了钱再将左邻右舍全买下来连成片,苏家小栈就能越扩越大,到时候这半条街都是苏家的了。
于是果断掏出五十两放在二百两之上,清清脆脆说声:“成交。
曹兴隆当即抱着二百五十两银子,收拾走人。
苏绣做事甚是麻利,只筹谋了两天,便在鼓乐鞭炮声中,亲手揭开了“苏家小栈”的招牌,并且办了两桌酒席,宴请海边的乡邻以及之前在街头巷尾有“锅盖之交”的大爷大婶子们。
那热闹程度,堪比苏缨与谢草偶成亲的那一日。
然而,一家人站在苏家小栈门前从大早上等到午后,食客无一人,就连前来贺喜的乡邻,也只有鱼丸婆与大海母子俩。
原先兴隆酒家那些食客,都是奔着显身份来的,越贵越吃得起劲,如今兴隆酒家变成了苏家小栈,店家还是个他们瞧不起的身份低贱的海女,因而都不肯前来,只站在远处观望。
而那些乡邻,则是出于一个“妒”字。
普通人的心,亦善亦妒。
当你穷困之时,他们不会来欺你踩你,或许还会时常接济于你,为你打抱不平,但也往往最见不得你一夜之间飞上高枝变凤凰。
苏家受到官府嘉奖,白得了三百两银子,无异于一夜暴富,转天就将城里最大的酒家盘下来,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起了自己的苏家小栈,一家人穿戴一新喜气洋洋站在门前迎客,怎不叫人心生怨念?
他们不进苏家小栈,却也不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聚着,对着苏家人指指点点,尤其是指着苏缨,说上几句,笑上几声,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好能传入苏家人的耳朵里。
鱼丸婆看不过去,过来说道,“苏绣啊,白得的银子开了店,就别太张扬了,多遭人恨了啊。”
“什么叫白得银子?又没偷又没抢,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官府都对我大肆表彰,我的新店开张这么喜庆的事又为何要偷偷摸摸?”苏绣道。
鱼丸婆叹了口气又道,“是是是,新店开张这么喜庆的事儿,就别让苏缨站在门前迎客了,多不吉利啊。”
苏绣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为何?”
“谢草偶那个老东西装神弄鬼且不说,又害人又偷尸给草偶换魂什么的,实在是又可恶又叫人恶心,苏缨却非要嫁给他不可,本就叫人议论了。成亲之日闹出那么多事来,新郞倌还让你一撬刀给扎死了,能不叫人说闲话吗?”
苏绣怒道:“谢草偶本就该死,说我姐闲话做甚?”
“不管到底是什么缘故,他究竟该不该死,总之他就是死了呀,那新娘子就是大不吉大不祥之人。”鱼丸婆说道。
“对,苏缨是不祥之人。”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所有人便都跟着喊。
“谢草偶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我的撬刀上死的,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本就命数已尽,阎王爷借我的撬刀一用罢了,要说不吉也是我不吉,为何说我姐?”苏绣急眼道。
“再说,我姐与谢草偶并未拜堂,礼未成不做数,这一点张捕头他们都可以作证的。”
“那也不成。”鱼丸婆说道,“我们海边人凡事都要讲个吉不吉利,苏缨虽然与谢草偶没拜成堂,可也是坐着花轿被抬进了谢家的呀。”
“你也别怪邻里们,着实是大家都怕不吉往后会遭难的呀。毕竟谢草偶弄出个什么九阴女,苏缨又与谢草偶沾边,不能不避着点。”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别冲我来呀。”鱼丸婆接着叹道,“我老婆子与大海是看在你有恩于我们母子,这才过来给你们一家道个喜,祝你们生意兴隆吧。”
鱼丸婆说罢,也不吃酒席了,拉着大海颤巍巍地走了。
苏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强忍着没有哭。
“谢草偶是谢草偶,我姐是我姐。我姐清清白白,何来的不祥之说?”苏绣咬着牙,冲着众人道。
“苏家小栈我就开在这街上了,酒席我也办了,进不进门吃不吃都随你们。以后乡邻来了价钱可打个对折,但若说我姐半句不好,对不住,免进!”
好话狠话都撂下了,依然没有人前来,而议论声更甚,有人干脆喊道:“不祥人苏缨滚出漕江。”
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苏缨再也撑不住,捂着脸哭着冲了出去。
“大姐。”苏络追了出去,但因人群阻隔,转眼便失去了苏缨的踪影。
苏缨一路奔着海边跑,“扑通”一声跳进了急浪之中。
“苏缨。”
云中锦正在海边徘徊,见此情景急切随之跃入海中。
正是风高浪急之时,她几番抓住苏缨却又被海浪冲散。
眼看着苏缨就要被急浪翻卷冲走,苏络赶到,与云中锦一道合二人之力方才将她救了回来。
“我是个不祥之人,就让我去死吧,别管我了。”苏缨醒来又挣扎着往海里奔,云中锦只得死命拽住她,她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谁敢再说大姐不祥,我跟他拼命。”苏络恨然骂道。
“不不不,我一个人的苦我自己受着便是,我原本就是命该如此。阿弟也好,绣也好,求你们别再为我弄出事来了,我们苏家再受不起了呀。害我求求你们了。”
苏缨愈是哭得昏天黑地,苏络的牙愈是咬得咯咯响。
云中锦却听出了一丝端倪来。
按照苏缨话中的意思,苏绣或者苏络曾经弄出过什么天大的事?她所指,是杀侯荣还是杀谢草偶?
杀侯荣,目前没有实据。
杀谢草偶,是属于误杀,还是官府认可并嘉奖的大功一件。
即便她听出了苏缨的话中意,也拿苏家没辙,更何况还有尚书大人对她“不得节外生枝”的钧命在。
苏缨哭得她心烦意乱,觉得并不仅仅是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定是还有别的什么缘故令她如此痛不欲生?
她为苏缨抹去脸上的泪水,细心宽慰道:“别哭了,苏缨,闲话之所以叫做闲话,便是毫无意义的话,别去计较就是了,就当耳旁风吹过而已。人活着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他人活。我们自己象象样样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说大姐闲话就不行。”苏络不服气道。
“那个张大,还有那个猪头六,前一阵子还上赶着来我们家提亲求娶大姐呢,今儿个就属他们喊得最难听,忒不是东西了。我恨不得上去揍他们一顿,看他们还敢乱说!”
云中锦道:“苏络你别添乱。过两日就是乡试发榜了,等你榜上有名,上门来求亲的大有人在。今天的闲话,明日全都会变成贴心话,你信不?”
“我信。”苏络自信满满。
“乡试完了我还要会试、殿试、当官。到那时,他们个个抬着大礼来向我大姐、阿姐求亲,我们还看不上他们呢。”
“走,大姐,我们回苏家小栈去,走大街,不走小巷,就要让所有人看一看,今日他们眼中所谓不祥的,是明日他们高攀不起的。”
苏络强将苏缨扶起,拖着拽着也要带她回到苏家小栈去。
云中锦望着苏络与苏缨,不知为何,从心底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苏家小栈的鼓乐已经撤去,店中传来苏缨隐隐的哭泣声,苏络的唉声叹气声,阿爹看着无人来吃的酒席,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坐立不安。
只有苏绣仍坚持站在门前,倔强地一遍一遍放着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