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睁眼便见到苏绣正俯身望着她,那张脸庞上写满了焦虑。
海风吹着门框哐当作响,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苏家的木棚屋里。
虽然四处漏风,但她还是觉得木棚屋比苏家小栈要温暖许多,大概是因为木棚屋是个家,而苏家小栈只有生意吧,但愿苏绣不要把生意也做到这木棚屋里来。
“醒了就好。”苏绣说道,“你就一直这么睡着,怎么都喊不醒,急死我了。”
云中锦静静地看着苏绣,一缕晨光透过木棚屋的缝隙照着她的脸,象极了幼年时的小灯。
想起年幼时有一回她病得厉害,小灯亦是这样彻夜守在她的身旁,不停地问乳娘:“阿娘,心珠会好起来吗?”
乳娘回答:“你祈求菩萨,愿以己身代心珠受过,她便能好起来。”
于是她便听到小灯的祈求,“求菩萨将心珠的病转到小灯的身上,心珠受的苦都让小灯
来受吧。”
不知是否真的菩萨显灵,从那之后,心珠果然渐渐康复,而小灯却渐渐地萎靡不振,眼中没了光,笑得也少了,直到她被盗匪劫走也未见好起来。
“小灯,你向菩萨求的,我都听到啦。你真好。”心珠说道。
“你好起来,云老爷开心,夫人开心,我阿娘也开心。”小灯说道。
“那你开心吗?”心珠问。
“我……应该也开心吧。”
小灯说着,脸上没有笑意,心珠能感觉到小灯并不开心。
她觉得自己欠小灯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乳娘总说,云家待她们母女大恩大德,小灯报恩是理所应该的。
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小灯,却终究没有叫出声,担心小灯觉得她是来索取报恩来的。
记得苏绣说过,最不喜欢报恩之说。
年幼时的心珠不懂,而今日云中锦忽然有一点明白了。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有时就好似枷锁一般箍着人的心,若是被当做用来报恩的泉水,就更叫人难以承受。
她理解苏绣为何那么执着地爱着她的家人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恩情,只有亲情,互相之间没有欠,只有爱。
不由地咧开嘴,朝着苏绣一笑。
“傻乐什么?去了药王谷走一遭,人变傻了?”
苏绣见云中锦呆看着她傻笑,于是抓着她的手晃了晃。
“可真悬。我们一家已经搬到苏家小栈去住了,夜里我和阿爹回来取东西,就见你躺在我家门前,也不知道你在这里睡了多久,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自己不慎遭了段远之的暗算,云中锦甚是懊恼。
幸好没有直接将她送到县衙去,否则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可为什么偏偏送到苏绣家来?
段远之说他妹妹段遥是到漕江看望故人失踪的,不知苏绣是否就是那位故人?若是,则事情愈加复杂。
云中锦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头疼?”苏绣立即关切地问道,随手端起一碗药汤来,“幸亏家里备了药,喝了头就不疼了。”
“你早就备好药王谷的解药了?”云中锦忍不住带了些嘲讽的语气说道,“看来,你与药王谷还真是交情匪浅。”
“药王谷多的是草药,却少鲜货,尤其是锅盖,也就那么一两回遇上了,拿草药换我的锅盖,这便有了交情。除此之外,无他。”
苏绣漫不经心地说着,但在云中锦看来,如此就着急解释和撇清,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你知道女尸当中有一个是段遥,却为何不说?一则你与段遥交情匪浅,二则,你明知我在查女尸的来历,却依旧守口如瓶。这样对段遥,对我,你都不算诚心相待。”云中锦冷声说道。
“当时……女尸出水时已经在海里泡了那么多天,谁还认得出来?更何况我与她总共也就见过几面,锅盖的交易而已,并不曾深交。”
云中锦嗤笑了一声,显然并不认可苏绣的说辞。
药王谷那么神秘莫测,没有足够深的交情,能告诉她怎么叩门?谁信?
苏绣又只得说道,“段遥她只是吃了我的锅盖一时高兴,无意中透露了叩门之法的,我从未曾用过,也没去过药王谷,不知道她还有两位哥哥,更不知道她哥哥还是药王谷的掌门人,真的。”
云中锦无言,只是又“嗤”了一声。
“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话,信不信由你。”苏绣沉下声来道,“你既已无大碍,就快走吧,我这木棚屋容不下上差你这尊大佛。”
“你真当我只是上差,再无别的交情?”云中锦问道。
“你又何曾当我是朋友?”苏绣反问。
“你别忘了,我还是你口口声声所称朝中人。”
“你是朝中人,除了对我满肚子狐疑之外,又何曾罩过我?”
“不罩你,便不当朋友了吗?”
“我敢和你做朋友吗?”
苏绣振振有词,“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朋友二字,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才是真朋友。我这人知趣,并没要你为了我两肋插刀,只不过想你方便的时候罩着我点便是,这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做,只追着我查案子,查我,于你有甚好处?”
越说越气愤,盯着云中锦道,“你既不罩我,还当什么朋友?”
“你错了。”云中锦摇着头道,“罩,不是掩,不是盖,而是真与诚。是真朋友,便是相互携手一起走正道,但凡有一人走差了,便彼此拉一把……”
“好了,不用与我说那些所谓的正理。我苏绣行得正坐得直,所做所为皆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需要你替我遮掩,也无需你拉我。我走的道,都自有我走的理儿。”
苏绣打断了云中锦道。
“你不罩我也就罢了,你当你的上差,我做我的海女,各人互不相干。可你总帮着别人来挤兑我是怎么一回事?”
云中锦觉得好笑,“哎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挤兑你啦?”
“还没有?漕江有不少医馆,还有告老还乡的御医,他们都是疗伤的能人,你却故意挑着那些公子哥到我的苏家小栈来求我一个海女,那算什么?”
“现在全漕江人都知道我与药王谷有交情,今日来个要缝子孙的,明日再来个要生根的,都到我苏家小栈跪着,你让我还怎么做生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开的是医馆呐。你明知我这双手只会拿撬刀撬锅盖,治不了别人的子孙,却非把人往我那里引,这是朋友能做得出来的事吗?”
“再有,药王谷的门只能叩一次,往后我自己家若有事就再求不得药王谷,那便是你害的。你知道,害我家人,便是与我为敌,便是仇,不论是谁!”
苏绣声冷面更冷,看着云中锦道,“云中锦,你最好记住,我苏绣一心只想与家人好好过日子。为了家人,可以不要朋友,哪怕有一天插所谓的朋友几刀也是在所不惜。”
话已至此,再无说下去的必要了。
“好,我记住了。”
云中锦咬牙说道,随即起身,因为头晕身子晃了一下。
“阿锦。”苏绣急切唤了一声,将她扶稳了,又端上药汤来喂她喝了下去,全然忘记眨眼功夫之前放过的狠话。
“绣,你终究还是在乎我心疼我的。”云中锦笑道。
“我才懒得管你。”苏绣气呼呼地将药碗往桌上一甩。
“我就不信真有事时,你不来管我。”
云中锦朝着苏绣一抱拳,转身离开苏家,身后传来苏绣的声音。
“侯荣和谢草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死了本就是活该的,你犯得着为了他们跟我过不去吗?还有那些个公子哥,全漕江人都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断子绝孙也是他们应得的,上了榜要去当公公也都是他们自己谋来的,怨不得别人,你又犯得着为他们强出头吗?”
云中锦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不是为了某个人强出头,也不是要和你过不去,而是为了真相,为了律法的严明。绣,你该懂。”
“我不懂,也不要懂!真相有那么重要吗?讲律法,你跟别人讲去,犯得着跟我讲吗?再说,律法就不通人情了吗?”苏绣恨声道。
“真相当然重要。”云中锦道,“我问你,若有一天我亦如段遥那般横尸野地,你会视而不见,不查凶手不管真相不为我查个水落石出吗?”
苏绣怔了怔,嗫嚅地回答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会念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为你去查凶手,但若真相将危害我的家人,那便不要真相也罢。”
“不。”云中锦紧紧望着苏绣的眼睛说道,“若换做是你,我必将上天入地寻求真相,为你讨回公道,哪怕献出我的生命。不仅是你,对我来说,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即便是恶人,也只有律法能够去评判,公道就是公道,没有值不值得一说。”
“大可不必。”苏绣冷笑了一声。
“死便死了,知道真相又如何?又不能活过来,反倒累及无辜之人。对我来说,凡事就必须权衡值不值得,为了一枚臭海贝蚀了一篮子锅盖的钱,那就是不值。”
“绣啊绣。”云中锦叹了一声,问道,“若一个人活着步步都要算计,若人和人之间,只有利不利值不值的关系,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苏绣嗫嚅着双唇,半晌没有回答。
话不投机半句多,云中锦摇了摇头,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