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进门之时,苏绣一家其乐融融围坐于桌前吃饭。
她扫了一眼,桌上数瓶酒当中,一个熟悉的酒壶赫然在目,但她装做未曾留意,朝着苏绣一笑。
“说好你为我抓药煎药的,今天太忙差点忘了这事,药都煎好了吧?”
苏绣也在此时发现桌上还留有瘸一刀的酒壶,不禁有些心慌,站起身来挡住了云中锦的视线。
“早就煎好啦,你不来,就一直在后厨煨着呢,怕你来时凉了。”苏绣一边回答,一边悄然朝着苏缨使眼色。
“我去拿来给阿锦喝。”苏缨未解苏绣之意,起身就要往后厨去。
“姐,药不好拿到前堂来的,我们做生意有忌讳,你带阿锦去后厨喝吧。阿锦,委屈你去后厨。”
“好。”云中锦甚是乖巧地答应,随着苏缨去了后厨,一口气将药汤闷进了肚里。
待她回到前堂时,瘸一刀的酒壶已然不见,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这便是先前她之所以不动声色的缘故。
按理说,苏家小栈开门做生意,瘸一刀好喝酒,愿买愿卖的理由完全解释得通,偏偏苏绣自作聪明来了个画蛇添足,偷偷将酒壶藏起,难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这么短的时间内,苏绣不可能将酒壶藏于他处,必定还在前堂内。
云中锦默不吱声地走到柜台,轻而易举从柜下取出了酒壶,拿在手里还挺沉。
“瘸一刀的酒壶,何故在此?又何故要藏?瘸一刀人呢?”她定定地看着苏绣问道。
苏绣亦没想到云中锦早已识破她的小九九,更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不顾情面径直逼问,一时慌神答不出来。
“你与瘸一刀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云中锦将酒壶举到苏绣的面前来,进一步追问。
一家人都神色紧张等着苏绣如何应对,而苏绣看着面前惹祸的酒壶,脑子转得飞快,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绣,我让你在这里说,是看在你我情同姐妹的情分上,希望你把所有的情由都说出来,看看是否真的有违律法,或是违律到什么程度,我还可以带你去官府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罚。”
云中锦一脸正色道,“但你若在这里不说,就别怪我请你去县衙说了,到时便失去了从宽的机会,我亦帮不了你。”
苏绣咬着牙不吱声。
“是我。”苏缨忽然开口,“是我请瘸一刀来的。”
声音很低,但字字都十分清晰。
“不,不是这样的。”苏绣脱口而出。
“那事实应该是怎样的?”云中锦立即问道。
“绣,这事与你无关。”柔弱的苏缨变得强硬起来,厉声制止苏绣。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家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阿爹和阿弟可都靠你支撑着呢。只要你在,家还在,没有你,家就塌了、散了。我是家里最没用的一个,要是因为我害了一家人,那我下了地府也不安哪。”
“大姐。”苏络唤了一声。
苏缨立即一声喝斥,“你给我闭嘴,都说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你以后要好好读书,这次乡试没考好,下回考好就是了,以后我们一家人还得靠你过上好日子呢。”
苏络只得闭上了嘴。
苏绣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
云中锦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是已经铁了心要追查到底了,今天这事必须有个人出来承担,而最合适的人,便是苏缨。
她在心里权衡再三,苏缨说的没有错,只有牺牲她,才能把对苏家的伤害压到最低程度。
“你们商量好了吗,推谁出来顶罪?”云中锦幽声道,语带嘲讽。
“你别总这样逼绣。”苏缨一把将酒壶从云中锦手中夺去,说道,“是我请瘸一刀来吃饭喝酒的,这本就是我闯的祸,我认了便是,无需商量。阿锦,请你放过我的家人好吗?”
云中锦先是诧异,继而不信,问道:“那请姐姐告诉我,为何请瘸一刀吃饭喝酒?你闯了什么祸?”
“我……”苏缨呆了一下,一咬牙,说道,“我与瘸一刀两情相悦。”
“呵呵,又是两情相悦。”
云中锦笑出了眼泪,撇开苏缨,依旧直视着苏绣的眼睛,问道,“当初姐姐与谢草偶两情相悦,你屁颠颠地送嫁上门,我就不说你了。瘸一刀又老又瘸又罗锅,比谢草偶还叫人无,你竟然也能容得下他与姐姐两情相悦,还一家人其乐融融一起吃饭喝酒,你也不嫌磕碜?”
“绣,你是真心疼惜姐姐还是与她有仇?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家人在所不惜?却原来是不惜舍了姐姐,我说的对吗?你说话呀,平日里但凡我说一句,你便有千万句来反驳我,现在我等着你来反驳我,怎么就哑了?”
苏绣双唇颤抖着,正要开口,苏缨一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
“阿锦你别逼她了。我都说了吧,是我让瘸一刀骟了那几个人的。”
“为什么?”云中锦怔了怔,问道。
“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他们。”
云中锦摇着头,“仅仅是看不惯便对人下此狠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必有其他缘故。”
“那……”苏缨想了想,说道,“我阿弟落榜了,他们却上了榜,还来我苏家小栈趾高气扬笑话我阿弟,我气不过,就买通瘸一刀替我出气的。这个理由,总说得过去吧?”
云中锦沉思片刻,说道,“这个理由的确还算说得过去。但是,姐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每日里窝在家中刺绣做饭连门都很少出,怎么会想起用这种方法来出气的?是谁教你的?”
“我……”苏缨一时语结。
她本是一个单纯柔弱善良的姑娘,又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对于世事知之甚少,在被那些畜生欺辱之前,她对于男女之事完全无知。
即便如此,在苏络干了那件蠢事之前,她亦是完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骟人一说。
云中锦的问话勾起了她内心的痛楚,人生中最黑暗的那一天又一次如乌云压顶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含着泪从牙关中迸出一句,“我恨,我恨他们。”
“为什么?这世上从来没有没来由的恨,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够了,别再不依不饶的了。”苏绣上前护着苏缨,怒目对云中锦。
“她不说,你说。”云中锦立即转向了苏绣。
看着苏缨那般痛楚的神情,她知道这其中必是另有隐情,不忍心再逼问苏缨,转而对准了苏绣。
今天她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与苏绣斗到底,非将所有真相翻个底朝天不可。
“姐姐善良,不谙世事,她做不了那么大的事,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操持。”
云中锦道,“姐姐她必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什么就不肯说出来?你口口声声说为家人支撑一片天,却不为姐姐做主,算什么一家之主?”
“姐姐说,之所以买通瘸一刀骟了那几个,是因为恨,可恨从何来?当日侯荣扯了姐姐的衣裳,你便毫不犹豫用撬刀扎他,可如今姐姐很显然受了更大的委屈,我就不信你能咽得下这口气,让姐姐自己去张罗报仇的事,你我都很清楚,她不是那块料。”
“凡事有因果,若是为了姐姐不得以而寻仇,我可以理解。我希望你说出实情,亦是出于为你考虑,律法可以究其因裁其果,该你的你逃不掉,但该别人的同样也逃不脱。而你这样三缄其口,反而将别人本应该承担的罪责一并担在了自己身上。绣,你是个懂算计会做生意的人,觉得这样合算吗?”
见苏绣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云中锦紧接着说道,“说出来,我们一并想办法,错的我与你一道承担,该讨回的公道,我们也一并为姐姐讨回来,让坏人得其所咎,好吗?”
云中锦满怀希望望着苏绣,却不想,苏绣思虑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姐姐没有受什么委屈,只是看不惯那几个上了榜的公子哥,为阿弟出口气罢了。”
“绣啊绣,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云中锦长长地叹了一声。
“绣,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如此坚持,并不是逞能为了建功立业,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律法,而是我想查明真相证明所有一切均与苏家无关,我想用律法证明自己心中的怀疑是错的,你懂这种感觉吗,绣?”
“阿锦你别说了,求你别再逼绣了,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苏缨哭道。
“姐,别说。”
“从谢草偶到瘸一刀,这一切的确都和我有关,你心里有怀疑,我懂。我都告诉你。”
苏绣拼命摇头,但苏缨已然下定了决心,望着云中锦,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那天我去刘府卖鲜货,刘光耀那几个畜牲把我糟蹋了。我想跳海死了算了,是谢草偶把我救了,谁知他与那些畜生一般无二,将我带回刍灵庄又糟蹋了我,还逼我嫁给他,我没法不答应,否则不仅我没脸,我一家人都没脸继续呆在漕江。”
“我跟谢草偶说,我可以嫁他,但我要他明媒正娶,他答应了。后来的事你都看到了,他好巧不巧地就撞在绣的撬刀上,死了。也许是恶人有天收吧,他做尽了坏事,死得一点都不冤。”
“可这事儿也不知怎么的,被瘸一刀知道了。他找上门来说,他已经把那几个畜生阉了,替我报了仇,我若不答应嫁给他,他就要闹得人尽皆知。”
“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的身子虽然已经不清白,但我没有犯法,那几个人是瘸一刀自作主张阉的,跟我们苏家的任何人都无关。阿锦,你不要再追查不休了好吗?求你给我留点脸面活在这世上,好吗?姐求你放过我。”
苏缨哭倒在地。
“现在你满意了吗?”苏绣恨声道,“我们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你来了。你不体谅姐姐的苦衷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逼迫于她,你想把姐姐逼死才肯罢休吗?”
云中锦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被镇住,呆呆地望着苏绣与苏缨姐妹俩。
忽地,她感觉到后脑一阵刺痛,缓缓地转身,模糊的视线中,瘸一刀手举着木棒正对着她。
“不要啊!”
耳边传来苏绣的惊呼声,但第二棒已经朝着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