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临行前,民女想与石阿公再说一句话,交代一下寨中帮忙照看病人之事,以免我等离去后,病患无人料理,恐生变故。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就在官差给夸蚩戴上沉重枷锁,准备将一行人押走时,纳兰霏再次看向捕头开口道。
捕头极其不耐烦,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憋屈的地方,呵斥道:“哪那么多废话,赶紧走!”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感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落在他身上。
苗寨长老、苗寨勇士以及所有青壮苗人,都无声地、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若连这点情理都不通,那就别怪我们不通情理了。
捕头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速度快点,别磨蹭!”
纳兰霏快步走到一直沉默站在竹楼门口的石阿公面前。
石阿公复杂地看着她,低声道:“你这丫头……”
说实话,向他们苗人像来抱团,对镇上其他人都抱有警戒。然而通过对纳兰霏的接触,他突然发觉,汉人似乎也是有不少好人的。
纳兰霏没时间去思考石阿公的想法。
她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阿公,我们此去凶多吉少。能否有一线生机,全看能否尽快破解醉魇。”
石阿公眼神一凝:“你说,要老夫怎么做?”
他可是想学习新知识的人,加之寨里也有不少族人感染醉魇。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想把醉魇给解决了。
“是这样的,我在狱中,肯定行动受限,诸多不便。破解之事,全靠阿公您了。”
纳兰霏目光灼灼,“还记得我说缩减试验范围吗?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我记得那本古籍记载这种‘游走血纹’蛊虫,在汉朝时期最为兴盛活跃的描述。”
纳兰霏眼中闪烁着光芒,“既然它在汉朝曾大规模出现,那么当时的人,必然摸索出了应对甚至克制它的方法。只是年代久远,或许失传,或许被埋没在了浩如烟海的古籍之中!”
石阿公猛地一拍大腿:“对啊,老夫怎么没想到!汉朝,一定是汉朝!”
纳兰霏继续低语:“我知晓几种方子,据说源自汉代的驱虫药酒古方,虽不知对这是否有效,但方向或许没错!”
她也是无意想到了这一点,巧的是。
前世爷爷在教她酿酒时,也跟她说了些古代故事包括手艺。其中,就包含几个家传的药酒酒方,据说传承很久了。
她努力回忆当时酒方上的内容,飞快地报出几个药材名和大概的配伍思路,“阿公,请您立刻想办法联系上仍在古蔺城的福伯,那是我府上的老管家,值得信任。让他尽全力搜集这些药材跟招工人酿酒。然后,就拜托您,根据这些思路,结合您对蛊虫的理解,尽快试验!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在狱中等您的消息!”
石阿公将纳兰霏的话死死记在心里,枯槁的脸上满是郑重,重重点头:“你放心,药材和试验包在老夫身上。你…你在里面,千万保重!”
这时,官差又开始催促。
纳兰霏深深看了石阿公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群官差。
雨水冰冷,枷锁沉重。
纳兰霏、夸蚩、阿树、云织、小荷,在一众苗人复杂而担忧的目光注视下,被官差推搡着,一步步消失在茫茫雨夜和火把的光晕尽头。
石阿公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全身
……
古蔺城,暖香阁,玉娘的雅室内。
熏香袅袅,隔绝了窗外的夜雨寒气。
玉娘并未安寝,只着一身素净的寝衣,外罩一件墨绿绉纱袍子,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把玉梳,眸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袖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盏新沏的安神茶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垂手侍立一旁,并未立刻言语,只是小心地观察着玉娘的神色。
良久,玉娘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外面…似乎不太平静?”
红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带着一贯的谨慎:“回小姐,刚传来的消息。纳兰姑娘…还有黑石寨那个夸蚩,连同他们身边的两个伙计丫鬟,被县衙的人从青竹寨…带走了。此刻,应是已经下了大狱。”
玉娘拨弄玉梳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哦?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看来,她先前夸下的海口,是成不了了。”
她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和些许不易察觉的失望,“我原还以为,她能搅动几分风雨,让沈家多些麻烦。如今看来,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是太高看她了。”
红袖低着头,应和道:“小姐说的是。醉魇之症诡异非常,岂是那般容易破解的。纳兰姑娘虽有急智,但终究…势单力薄。”
雅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红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斟酌着词句,更加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小姐,下面人还报上来一件小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玉娘眼波微转,瞥了她一眼。
“是。”红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我们安排在青竹寨外围的眼线回报说,纳兰姑娘被抓前,曾与寨中那位极难接近的石阿公单独相处了片刻。之后,那位石阿公的行事…便有些反常。像是…像是得了什么紧要的吩咐或启发,急匆匆翻找起一些极陈旧的物件…口中似乎还模糊地念叨过…‘古方’、‘汉时’、“醉魇”…之类的词。”
玉娘原本慵懒靠在引枕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许。她拨弄玉梳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红袖低垂的发顶上。
“古方?汉时?醉魇?”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声音依旧平稳,但室内无形的气氛却仿佛凝滞了一瞬。
红袖感觉到头顶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头垂得更低:“是…下面人是这么回报的。奴婢想着,或许是纳兰姑娘病急乱投医,说了些什么…但也或许…她真的从那位古怪的阿公那里,找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思路?否则,沈家这次的反应,似乎也过于急切了些…”
她没敢把话说满,点到即止。
玉娘沉默了。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玉梳,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
先前对纳兰霏的轻视和判定,在这一刻被这细微却关键的情报动摇了。
如果…如果纳兰霏并非一无所获,反而是触摸到了某种关键,才引来了沈家不惜动用官府力量、甚至设计构陷也要将她彻底摁死的狠手…
那这颗棋子的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从一枚或许有用的闲棋,变成了可能撕开沈家保护罩的关键缺口。
她忽然将玉梳“啪”地一声轻扣在几上。
红袖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红袖。”玉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奴婢在。”
“去。想办法,用最稳妥的途径,向上头呈报,我们需要一份…特别逮捕文书。”
红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极大的惊讶和一丝惶恐!
特别逮捕文书?
那可是可以直接从地方大牢提调重犯的凭证,非涉及重大案情或极度关键人证不会动用。
动用此物,几乎等同于暴露身份,与地方官府…甚至其背后的势力直接对立。
“小姐…这…”红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干,“为了一个纳兰霏…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与沈家乃至古蔺县令彻底撕破脸吗?万一她…”
“值不值得,我自有分寸。”
玉娘打断她道,“沈家越是急着灭口,越证明他们害怕,按我说的去做。”
红袖看着玉娘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所有质疑和劝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深知小姐的脾气,一旦决定,绝无更改。她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恭敬地垂下头:“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她躬身,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了雅室,脚步比来时更轻,却带着沉重的使命。
玉娘独自留在室内,重新拿起那柄玉梳,却并未梳理长发,只是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着。
窗外,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旧浓得化不开。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纳兰霏…但愿你这酿酒师…真能给我一点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