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十七年,农历四月二十六。
三地疫情在陈郎中控制下,逐渐恢复平静。
大盛太祖大喜,携带他一路回朝。
行到靠近卫城的扬县时,张郎中向随从请命,说有要事向太祖禀报。随从把这话传给太祖后,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停了下来。
他小心下了马车,跟随从疾步向前,到太祖辂车跟前,陡然下跪,弓背抱拳道:“皇上,恕小的不能随您回朝.....”
太祖并未马上回话,周围一片寂静,辂车旁的公公,额头冒出了汗珠,抬手不断抹去,不停的向陈郎中使眼色。
过了一会儿,太祖沉声唤了公公。身旁的公公连忙入内,听候他的吩咐。
须臾,公公从辂车退了出来,吩咐身旁的随从几句。慢慢向前,将陈郎中扶起来。
“陈郎中,太祖命你去前边小河边等候。”
“小的遵旨!”
此处是谧静环山抱水的清幽胜地,此时桃树上粉装包裹。
陈郎中迈着小步,心有凝思的叹气。黄莺沾枝高歌,蜜蜂舔花出蜜。如此美景,却让他无比沉重。
就在他快要到底小河边上时,小太监提着折迭交椅、折迭案,宫女端着装有茶点、干果的盘子,赶在他前头准备。
待他们放好后,请了陈郎中入座。
面前桌上除了茶点、干果,放着一个紫檀嵌玉的盒子,他下手将盒盖移开,只见里面装着黑白,材质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和墨黑翡翠做成。在阳光下,光泽沉凝柔润。
耳边缓缓传来鞋子在草上行走的声音,他又将盖子落了上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转头见是太祖,圆润的身子沉步走来。
他连忙起身,后退几步低头候在一侧,神情凝重。
春风拂面,轻缓脆响的‘泠泠’声,顺风而来。他微微抬头,是玉球的声音,太祖左手正在把玩。见他神色淡然,又有把玩玉球的惬意,才放松下来。
待皇上落了座,陈郎中上前拱手道:“皇上....”
不等他说完,太祖抬手:“先坐下,陪我下盘棋。”
“小的,遵旨。”他慢慢拉开椅子,缓缓落座。
陈郎中将盒盖打开,从里面将棋子取出摆好。他让太祖先下,太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陈郎中先落了颗黑子,在角落占了块地方。太祖跟着放白子,不远不近挡在旁边。
黑子往前铺,白子就斜着插过来。没多会儿,棋盘边角就挤满了,你围一块,我圈一片,初期是太祖步步为赢。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郎中忽然把黑子拍到正中间。太祖愣了下,赶紧调白子去拦。这边刚拦住,那边黑子又钻了个空子,白子急忙追过去堵。
中间搅成一团,黑子想往外冲,白子死死挡着。有几颗白子被黑子围起来,眼看要被吃掉,太祖赶紧补了颗白子,把缺口堵上。陈郎中瞅着机会,绕到白子后面,又围了一圈。
太祖的白子被切成两段,一段被困在里面,另一段还在外面挣扎。陈郎中盯着那片被困的白子,想一口气吃掉。太祖却在别处落了颗子,逼得陈郎中不得不分神去应付。
等陈郎中回头,被困的白子已经冲出了一条路。棋盘上的子越下越多,陈郎中占的地方渐渐被白子挤得越来越小。他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叹口气:“这局我输了。”
太祖将最后一子,落入中盘时,定局已如陈郎中所说,太祖赢了。
可太祖却眉头一皱,脸色微微发沉,盯着郎中道:“你这是故意让着朕?”
陈郎中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不敢!小的绝不敢!”
见他这副模样,太祖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也和缓了:“你有心让朕,倒也显露出你的谦恭谨慎来。”
说罢,太祖抬手示意,身旁的公公忙将他扶起,棋局间的紧张气才缓缓消散。
“陈郎中落座....”他按吩咐坐下。
太祖端起茶汤啜了一口,慢慢道:“你为何不与我回云京?”
陈郎中抬头,目光坚定道:“小的,一心想悬壶济世,却难入庙堂之内......”
“朕观你医术卓绝,能救万民脱离疫症,实乃医家栋梁。云京乃天子良医汇聚之地,太医院正需你这等好手。随朕归京,朕便赐你红袍官身,良田百顷,白银五千两。让你子孙可入太学,承你衣钵亦能得朝廷眷顾。留在此地,纵有良方,能济几人?随朕走,往后你便是朕的医官,出入宫廷,何等荣耀?莫非你不愿为朝廷效力,享这泼天恩宠?”
陈郎中被太祖一席话,震动心弦,实乃推迟,但他的确,也不能入那庙堂之内。
他缓缓低头,又道:“小的,感恩天子恩宠。只是自己与那白云青山闲云野鹤惯了。怕是不能适应朝廷的规矩,恐得罪他人。小的,惶恐!请皇上恩准,做那市集隐士。”
说罢,陡然下跪,面露凝重难色。
太祖见他执意如此,摇头叹息:“可惜呀!想朕一世殷勇,却劝收不了天赋异禀的良医。罢了,你为朕的子民尽心竭力治病,也是为朕做事。那我就赏赐你白银三千两,亲笔题赐‘妙手悬壶’的匾额。若是你还想推辞,朕.....”
陈郎中急速磕头道:“小的,谢过皇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陈郎中依然跪地,拱手抬头道:“启禀皇上,此次卫城疫事,在小的入手之前,得以暂缓,非小的一人之功。城中清欢茶坊掌柜唐清欢,在物资匮乏之际,愿以自家茶叶为基,熬制驱寒药茶分予百姓,暂缓疫势蔓延。又解囊捐赠,为百姓搭建草棚,昼夜不歇。小的虽救治百姓,但其义举如雪中炭火,稳住民心,替小的延缓时间,实在不敢独贪其功,恳请皇上念其平民之身,济世之心,予以嘉奖。”
太祖起身沉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扶起。
缓声问道:“你说的唐清欢,可是朕赐她‘沁香酥饼’那位?”
陈郎中回道:“正是!”
太祖缓露惬意,点点头道:“又是她!这是朕第二次听到她名字,这女子不一般呀!”
他转身望着远处的青山,扫视片刻后,慢慢开口:“准了。赏白银五百两,米粮二十石。赐她‘良善济世’的匾额。让卫城知府把赏物亲自送到她茶坊里,好好夸夸这妇人。”
陈郎中叩谢太祖后,太祖吩咐公公,准备这些赏物,自己先行回了云京。命人将陈郎中送回卫城,再去趟知府,让他亲自上门,宣读皇恩,送上赏赐。
几日后,陈郎中到了卫城,太祖随从公公便到了知府衙门,宣读了他的意思,并将赏物运了下来。
此刻,唐清欢正在店里面煮茶,将江夫人的兰花茶,分煮一些送到茶客的桌上。
知府大人带着几个衙役进门,手里端着红绸盖住的盘子,拉着几十袋大米,抬着木匾。
她忙迎了上去,屈膝福了福:“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知府大人颔首,面露愉悦之色:“唐小娘子不必多礼,皇上念你近日,为城外百姓熬煮药茶,特让下官送些物件来。”
说着示意衙役将三个托盘上的红绸打开,露出足足五百两银锭,还有身后二十袋大米。
衙役又将匾额上的红盖头掀开,露出‘良善济世’金字。
抬头问:“皇上......怎知民妇做了药茶?”
知府哈哈一笑:“是陈郎中平复了三地疫情,将你的事告知皇上,特命本官送上赏赐。”
唐清欢听完,忙跪下磕了个头:“谢皇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知府扶起。
她吩咐茗酥:“快沏壶新茶来,给大人和差爷们润润喉。”
知府抬手阻拦,连声道:“唐小娘子不忙活了,本官府里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转身和着衙役急速离去。
唐清欢吩咐龙团几人,将大米送至后院,干燥保存,又嘱咐茗酥,关店时,店铺小二人手一袋大米。
她将五百两银锭用提盒装上,疾步向定琴居走去。
路上行人,纷纷议论陈郎中,说他是清流,不贪图富贵,拒绝了皇上的入朝封官,愿意呆在卫城悬壶济世。
唐清欢琢磨,这确实可惜,陈郎中一向低调,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林傅盛正在柜台拨弄算筹,唐清欢轻声轻脚来到他跟前,店铺伙计高声道:“掌柜的,你家娘子来了.....”
他一个抬头,双眸对视,又露出惬意的笑:“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银子来的.....”唐清欢将盒子提落在柜台下,将盖子推开。
林傅盛见里面这么多银锭,一时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些是哪里来的?黄云轩给的?”
“想什么呢?这是皇上赏赐的?”
“何事赏赐这么多?”
“上次药茶的事,陈郎中替我求的。”
“这陈郎中确实好人......那我先替你收着,给你挂在账上。”
“嗯——放你这了,我先去陈郎中处,还未道谢呢!”
林傅盛点头应了,唐清欢出门在隔壁招了马车,去往陈氏医馆。
今日陈郎中才入卫城,想休息几日,门口的病患却执着询问是否可以就诊,被药童一一拒绝。
唐清欢下马后,拉了药童在一旁。
“今日可否让我见陈郎中一面?”
“唐小娘子稍等,我去通传一声,郎中实在太累....”
须臾,药童从侧面探出头来,挥手招呼她入内。
唐清欢环顾四周,避开这些病患,从侧门进去。
陈郎中依靠在交椅上,闭目养神。药童低声道:“郎中,唐小娘子到了。”
陈郎中颔首,缓缓睁开双眼。
“可是有急事?”
唐清欢面露悦色道:“若是知你在休息,我就不便打扰。既然已下马,就只有给你道谢一声。谢你为我邀功,得皇上赏赐。”
陈郎中嘴角淡然勾起弧度,轻声道:“哪里的话?本该是你与林相公应得的。”
“那我就不再说什么,恩德不言谢。我有一事不明,我虽知你为人低调,为何难得一遇,入京为医官,你不去?”
陈郎中起身舒坦一口气,伸直了懒腰道:“说来话长......”
原来陈郎中并非姓陈,原名严墨尘,是清云山云蜀真人嫡传弟子。
云蜀真人,号睡仙子。他精研《八卦风学》,以《洛图》《龙脉》等创图象解卦象,问未来。且对内丹炼养颇有成就,融理与道倡导‘性命双修’,并将内丹修炼全程做出《仙家鉴》。配合他独创的睡功,提升仙缘、仙气,故世人称他为‘睡仙’。
世间早有传闻,太祖当年就是被他所点化。
将兵法谋略,纵横之术只取一二,便引他建立了大盛朝。
他还创立了‘六仙八掌’‘年数内功法’等,但是对于医术,很少有人知晓。
严墨尘在他众多师兄中,最为平庸,却深得云蜀真人喜爱,从不严苛要求于他,只将这微不足道的传世医学,教于他。还好他也争气,师兄们不屑一顾的医学,却被他学的炉火纯青。
陈郎中有一位师兄,名萧珩章,是当朝国师。习得云蜀真人真传的天象占术,八卦风学,当初师兄下山时,只学了一些皮毛的医学,但凭着八卦风学观人面相,又以此医学,药到病除。并且对穷苦百姓就诊,可以做到分文不取。
后来太祖因其德名,上门招纳,帮太祖次次献计突围战事。
严墨尘下山前,云蜀真人再三叮嘱,不可入那庙堂,不可与师兄相认。
唐清欢困惑,忙问:“为何?”
陈郎中笑道:“狡兔死走狗烹......将来师兄也会大隐隐于市,我入内后,一心济世,这功夫一显,定会引来小人妒忌。如今师兄也退与前朝,与后研究天象术数,为大盛祈福。”
唐清欢点头,又道:“智者不入仕途,隐士与清流之间。”
“唐小娘子,今日之事定然不可向第三人说起,恐惹祸端。我见太祖生疑,见我正直谦恭,才躲过一劫。”
唐清欢点头应了,她又询问起邵员外的病情。陈郎中让他放心,一切按事先商定的进行。
龙泉寺山上的雪顶银尖,因为春暖和煦,已经在僧人的炒制下,陆续出货,黄云轩这天和着这批货,运送到唐清欢茶坊。
唐清欢下楼上前验货,取出一小饼茶团,香气扑鼻,清冽醇厚。她满意的点头,将银子付于黄云轩。
这时,许久未出门的沈知微来到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