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亮眼,渐渐入了屋内。
那‘鼎’字,泛着光斑却似烙进了唐清欢梦里。
光晕刺着眼目,她揉着发涩的眼角,缓缓睁开眼,门外响起敲门声。
嘣——
“清欢,起床吃早食了....”是林傅盛。
今日天气好,鸟语花香,小院茉莉花开的正盛。他将木桌放置在厨房外的空地上。
“今日为何在此处用早食?”唐清欢捻了一块馒头,饶着兴致问他。
“这小院一派生机勃勃,香气怡人。你见了,这一整天便是开开心心。”林傅盛微露调皮望着她。
她不再多语,只是吩咐林傅盛,空些时间,将茉莉做成香油,晚上入眠甚是香甜。
此刻,茶商会茶库内,哑伯早候在库中。
哑伯见唐清欢向茶库内走来,转身将旁边木桌上的,一册泛黄的茶目,递了上来,并咿呀比划翻页的动作。
唐清欢颔首谢过,接过茶目之际,不经意抬头,目光越过哑伯脚跟,他身后有一道颀长身影,正立在茶库门外,手中提着食盒。
.....是林傅盛。
早食后,他让唐清欢先行一步,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林傅盛款步走进来,今日他身着一件湛青的直裰,衬得眉目疏朗。
与唐清欢双目对视,缓缓走上前来,将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早上你走得急,这天气渐热,整理好厨房,顺路给你捎来。”他声气淡然道,说得好像真是偶然路过。
唐清欢将食盒接过,转身放在木桌上,推开盒盖,里面是一只青瓷壶,壶口渗出薄荷茶的清冽气息。
唐清欢不语,自她入了这茶商会,林傅盛这般‘顺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倒春寒落雨时,是一篓木炭,有时是几卷失传的茶典,今日连提神醒脑的茶饮都备齐了。这茶商会茶品众多,可这薄荷茶倒是吴翁独门。他倒是心细,茶库闷热难耐,有此茶倒是舒服不少。
她颔首致谢,林傅盛见哑伯在此,也不好絮絮叨叨,便身欲走。
哑伯面露微笑,瞧着林傅盛与唐清欢二人,低头握起那壶薄荷茶,向唐清欢急急比划,她看明白,说这茶已冰镇过,最解暑气。竖起大拇指,称赞林傅盛。
林傅盛渐渐走远,她将茶壶倒出两盏,哑伯一盏,她一盏,口感清凉,一时精神劲十足。
唐清欢垂眸,望着这冰镇薄荷茶,心中莫名的泛起一阵甜意。
“走吧,哑伯。”她轻声道。
“梅公等着头春茶商的茶样....”说着,二人将茶盏放置木桌上,将茶壶放入冰镇器具内,便离开茶库急急离去。
茶商会堂内,阳光透过廊下渗入。
梅公端坐主位,手边一炉沉香香烟袅袅。
堂下坐着几位大茶商,沉默一旁。
唐清欢坐在梅公左侧,右侧则坐着那日与唐清欢对战的孙大官人。自她接手茶祭筹备,这位孙大官人时常出现在茶商会,将他家的茶饼一次又一次,拿到梅公小室内,每次都是灰头土脸出来,想来也是想在这茶祭场合,派上用场,添些名声罢了。
“头春贡茶,乃祭神之首。”此刻,梅公声线沉缓道。
“马上要选茶来祭奠茶神了,各位也知道,茶神最不喜那些虚浮、花哨的,咱们选茶就认准三样:真味、本味、至味。”
梅公目光扫过堂下,又道:“这茶叶的选择,若是太嫩,滋味就淡了,尝不出原本该有的醇厚。要是太老,又会带着一股浊味,丢了本身的清鲜底子。想要把不搭的料子混在一起乱配,那独特的韵味就散了,再也出不来最地道的口感。此三不选,诸位谨记。”
茶商们诺诺应下,唯独钱老板捻着颔下几茎黄须,眼风斜飞,掠过唐清欢沉静的面容,嘴角噙着一丝阴笑。
他向前躬身:“禀梅公,小的可新得一批顾渚紫笋,真真正正的头春顶芽,愿为祭神之引。”说罢,便令门外伙计,将三只朱漆檀木盒呈上。
他将其中一只木盒启开,里面锦衬之上茶芽莹然,色如紫玉,形若新笋,煞是可爱。
在场的茶商纷纷向前,瞧上木盒中的茶叶,顿然一片赞叹。
钱老板得了称赞,面上扬起得意的微笑,将木盒中的茶叶,小心捻起一撮,置于素白茶盏内,吩咐小厮将滚水壶递上,向盏中注入滚水。
茶盏中的芽叶缓缓舒卷,烟气透出清香漫开。
梅公向唐清欢微颔首,示意她前去探看。
唐清欢会意,几步走到钱老板跟前。她抬头望了一眼钱老板,钱老板一副志在必得样子,将茶盏双手奉上。
唐清欢接过茶盏,等待茶汤颜色慢慢变化,等叶底在水中完全舒展开来,转身端着茶盏,走到茶桌前,将内里茶汤倾洒在茶桌上的盘中。
如此,盏底茶叶的真容,便能清晰显露出来。
“钱老板.....”唐清欢抬头蹙着钱老板,朗声道。
“此茶芽头紫亮,形似新笋,初看确是不凡。”
钱老板面露笑意抢话道:“小娘子好眼力.....”
“可惜....”唐清欢又将话语截了回来,手指指着叶底。
“真品的顾渚紫笋,首先看其叶底,若是叶底呈‘金镶玉’之态,加之叶脉润黄,叶肉透绿,便是真货。可您这茶.....叶底却泛暗红,乃急火焙伤之症,是为‘过老’。”
钱老板闻她所说,一时面色微变,青色渐起。
唐清欢再次捧起茶盏,闻了闻,又道:“第一次闻到茶香,有一股茶清鲜味,就像春天里初生的嫩芽味。.....但再三闻过后,隐隐有股炒制糖胡的味。这并非茶本身的香味,是拼入少许熏焙提香之次茶所致,这是梅公所说的....‘过杂’。”
她目光清亮逼人,与钱老板对视,坚定自己的想法道:“叶底红变,香气不纯。此茶是拼配而成,而且是用的次等茶叶混合而制,妄图蒙混过关。钱老板....这便是您献给茶神的‘至味’?”
这一声质问,让吩咐议论的堂内转而沉寂。
钱老板脸上越发铁青,嘴唇颤抖得厉害。
唐清欢见他未开口,又逼其开口道:“钱老板,请你告知堂内诸位.....”
在钱老板眼里,唐清欢就是咄咄逼人,逼得他瘫软在地。
此刻,梅公阖眼,厉声道:“拖出去.....钱氏茶行,三年内不得参与贡选。”
两名护卫急急上前,钱老板倏尔惊醒,疾呼:“梅公明鉴!此茶、此茶或许是茶师不慎焙坏,绝无拼配之事!小的还有新样........”
梅公不愿再听,呵斥护卫为何不将其拖下,护卫迅速将他拖了下去,钱老板哀告声渐远。
唐清欢静立原地,鼻尖上还留着那股甜香味,可那香味看着甜,心里清楚是假的。
她想起数日前,就是这钱老板,也是想以劣质茶参加茶会。屡教不改,贪心不足,终至如此。
梅公旁边,一直未开口的孙大官人,凝视着唐清欢侧脸,目光灼灼,似含惊叹,露出一丝敬佩之情。
梅公收回微怒的情绪,又将手平伸出,平静道商:“各位继续.....”
茶品遴选直至日影西斜才结束,唐清欢舌间已尝得微微发麻,腹中茶汤翻涌。不过,幸运的是,这些茶没有白喝,梅公最终择定三款清正饱满的头春茶,顾渚紫笋、雪顶银尖、龙凤茶团,契合‘真、本、至’三味。
分别由孙大官人、吴员外、唐清欢三家供上。
哑伯指挥着杂役,将中选的茶品放入茶库归置。
唐清欢揉着酸胀的肩颈走出堂外,暮风带了些许凉意。却见茶商会廊下,显出一缕熟悉的影子,是林傅盛在外候着她。
“你来此多久了?”唐清欢柔声道。
林傅盛并不忙着回答,弯腰拾起地上那只朱漆檀木盒,这是刚才钱老板被拖走时遗落的那只。
“问你话呢?”唐清欢一怔。
林傅盛闻声直起身,他拍了拍袖口沾染的尘灰,语气平淡:“怕你累晕,刚才吩咐伙计关门,我先行一步来接你回家。”
说罢,林傅盛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只朱漆檀木盒底部,神色忽然一顿。凑近细看,眉头渐锁。
“怎么了?”唐清欢不由走近。
林傅盛走近唐清欢,递上底部让她看。
箱底有一处巴掌大的印记颜色略深,形似三股水流交汇,旁还有一个‘漕’字烙痕。
“漕帮的标记。”林傅盛低声道。
“他们的与商户似有交涉,为防混淆,常烙此印。钱老板一个茶商,怎会在盒子上烙漕帮的?”
唐清欢心头骤紧.....
漕帮?之前与她作对之人不是已经入狱了吗?为何....
除非钱老板这批问题茶,来得极急,极隐秘,甚至不得不借用旁人的运力渠道,连标记都来不及彻底清除。
“钱氏那家伙贪财抠门,人所共知。”林傅盛解释道。
“可他敢一次又一次,在这种大事上耍花招,要是背后没人给他撑腰,根本说不过去,这定然有诡秘.......”
他侧过脸望着茶商会,暮色一缕夕阳描摹出他清瘦的下颌线。
“漕帮手眼通天,唯利是图。你.....身为茶商会副行首,万事小心。”
唐清欢将心中疑惑告知:“我是怕,这些漕帮是来找我报仇的?”
林傅盛笑着摇头:“你多虑了,要是前面那些漕帮之人,早就被景王处置了。这茶商会内部错综复杂,利益相关,每人都想分一杯羹,以后小心便是.....”
唐清欢思量林傅盛说得正是,此刻钱老板已被逐,但是他那批拼配失败的顾渚紫笋,究竟欲供于谁?漕帮在此中,又扮演何等角色?要是这批货流入市面,损的是茶商会脸面。或是卖往它国,损的是大盛国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