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尾巴扫过卫城,檐下新燕已换了第三趟绒毛。
每年的五月初三茶商会,迎来一年一度的祭茶神,距离这个时间只有短短五日。
自那日与梅公将误会解开后,便将这茶祭一事交给她。连这几天,忙至亥时一刻,才缓缓离开茶器库,每日这个时辰,林傅盛按时候着茶商会,等着接她回家。
这不,今日一早,连清欢茶坊未去。手中的墨笔未曾落下,伏案刷刷书写着小字,上面记录着祭器名字。
待她记录完整后,又会去到茶器库,将祭器册放置柏木案上,转身走向青砖台排列着待选的礼器。铜鼎、陶豆、漆笾、木俎,琳琅满目如一支静默的军队,等候检阅。
茶器库阴暗,哑伯不动声色的,悄悄点燃墙壁上的烛火,又佝偻着背慢慢走到木格边,比划着器物,示意让她也挑挑这些,唐清欢颔首应下,转头继续挑选。
“青铜鼎......”唐清欢手指划书卷上的文字。
照着寻找器物,哑伯向她指向西处,她按着手指方向,目光落向西处角落处那尊庞然大物,眼睛一亮,几步向前驻足。
那鼎身刻着蟠螭和云纹,三足柱顶立,通体泛着冷硬的青黑光泽。这是权贵们最钟爱的式样,厚重、威严,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每逢祭祀,此物必被率先请出,置于祭台中央,享受万众瞩目。
唐清欢甚是满意点头,将这器物记录在册。
此刻,哑伯的喉头发出轻微的‘嗬嗬’声,手指向另一侧。依着烛光,尘絮飞扬。他移着慢步走向那边,费力地扯下粗麻布,层层揭开,露出的竟是一套粗拙无华的陶器。碗身厚重,釉色不均,甚至边缘还有细微的裂痕,透着泥土最本真的朴拙气息。
“这是?”唐清欢泛着疑问,缓缓走近,俯身弯腰细看。
手指轻轻摸着陶碗粗糙的纹路,一股从老祖宗那时传下来的厚重感顺势而上。和青铜鼎那股压人的气势不一样,这套陶器安安静静的,看着都透着股谦卑,却自有股坚韧的生命力,仿佛能跟大地呼应上。
哑伯再次发出嗬嗬’声,她抬头望着,哑伯双手比划起来。
先指天,后划地,最后双手虚拢,做捧土状,又将身侧的茶盏端起,入口啜茶的动作。
唐清欢凝神细看,蓦然懂了。他是想向唐清欢表达,茶之本,源于土,承于木,盛于陶。祭祀茶神,敬的并非人间权柄,而是山川雨露,天地精华。青铜鼎再好,煮的是礼法规矩。粗陶碗再陋,盛的才是茶魂本源。
心意既定,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套粗陶茶具郑重捧起。
恰在此时,茶器库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哑伯转身垂手躬身,退后几步,梅公从门影中负手踱入。
他目光如电,先扫过那尊寂然不动的青铜鼎,再转眼瞧着唐清欢手中,那套朴拙显得寒酸的陶器上。
梅公低头不语,向着唐清欢走去,目光绕着那套陶器赏视一圈,伸出手接过陶器。
另一只手指腹摩挲陶碗边缘的裂痕,细细查看之后,又将陶器送回她手中,喉间低声发出‘嗯’的一声,转身离去。没有赞许,却也无斥责。哑伯抬头望着唐清欢,面露微笑点头,示意梅公这算是默许唐清欢的选择。
唐清欢抱着那套盛茶汤的陶器,双手交给哑伯,示意他将它与其他茶祭上用的器物,放置一处。
待交代完后,她款步回到茶商会小室内。再次核对祭器册,待一切完毕,已然是暮色降临。
连日的奔波,让她心力交瘁,双脚迈出茶商会时,脚跟都快站不稳,她才记起几日只是啜了些许茶汤,连饭都没有顾上吃。
她乘着茶商会的马车,马夫疾速驶向唐家小院。
唐家小院内,烟火气十足。
林傅盛正在灶火之间,烹饪美味佳肴。为的就是唐清欢能喝上一碗热汤,吃上一顿三菜饱食。
昨日夜里,唐清欢入睡后,他又悄悄钻入她室内,巡视她半身在外。虽是快入夏,这夜间的寒气未曾散去,为她盖上被子后,只听见喃喃出口道:“茶祭.....选何物....”
这睡觉都不安生,怕是累着了。今早与她相谈,约定晚上早归,就是为了这顿饭菜后,让她安然入眠。
唐清欢一进屋,她便嗅到一丝温馨的气味。
是厨房炒着烟火的食香,她移步厨房外,看着林傅盛娴熟的动作,丝毫没有疲倦,满是一股认真劲。
本就饿着肚子的唐清欢,层层食气钻入鼻腔,‘咕咕’一声作响,惊扰林傅盛转身。
“回来了!怎么不出声,去洗手在餐屋候着,这三菜一汤马上就上....”林傅盛出口利索,一脸欢快,让唐清欢瞧着,顿然笑出声。
林傅盛也不问她为何笑,只是挥手让她快去。
她无力地走屋内,乌木餐几上,放着她惯用的那只天青釉茶盏,里面正温着一盏薄荷茶,清芬扑鼻,提神醒脑。她端起茶盏,见里面茶叶舒展,心中疲倦已消一半。
瓷壁熨帖着温热,从她微有冰凉的手指回温。
这些温柔,自是源于他。
唐清欢心中琢磨,这门头驴,即使待他如何冷漠,他却始终如此,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刻,递上一件披肩,一盏暖汤,或是一盆恰到好处的炭火。
虽然有时....偶尔没有依照两人协商的拿纸和离书,有过逾越。不过,若是没有他,这偌大的卫城,单身女子也是不安全、不稳妥的。
她慢慢饮尽那盏茶,一股暖流自喉间滚下。不多一会儿,林傅盛就将三菜一汤端了上来,闻着食色香气。唐清欢狼吞虎咽地下肚,待吃上三碗饭,拭去嘴上残留的饭粒。
林傅盛一脸欣慰道:“行了....就饭饱之后,便是卧床休息。去吧!累了几日,这里有我来打理.....”
唐清欢颔首应下,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林傅盛起身将事先准备好的洗漱热水,送到她房里.....
夜色渐深,窗外的虫鸣也聒噪起来。
唐清欢独坐在灯下,心中那点关于祭器的不安仍在隐隐作祟。虽说白日已做了抉择,梅公也未反对,可这事关祭祀大事,终究不能全凭自己一念而定。
她将耳垂上的引灵灯取下,文字提示后,此物可占卜,需消耗一百功德值。她心中思量,这与梦境回光比起,着实不划算。不过,为了万无一失,也就只能消耗功德值。
这用引灵灯占术,能窥见天意,但需自发意念,待心诚之时,灯火会给出启示。
她静坐片刻,定了定神。然后取出一枚细铜针,小心地挑动了灯芯,用火折子点燃立起的灯芯。
火焰应声跳动,灯盏虽小,依然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凝神注视着那团光晕,心绪渐渐沉淀下来,所有的杂念都慢慢褪去,只剩下一个最纯粹的疑问:选陶器,是对是错?
灯火稳定地燃烧着,青白色的光晕在室内流转。
突然,灯芯爆出三朵极亮的灯花,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在她眼中留下了短暂的光斑。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跳动的灯光,隐隐约约投出陶器和铜鼎,光影交错间,竟在鼎身上映出一个清晰的‘鼎’字轮廓。
那字迹随着火光微微晃动,仿佛有了生命。
她的心猛地一跳。
‘鼎’,三足立地,两耳向天,是用来煮水烹茶的正器。而这陶土所制的容器,虽是合了茶之本源,不过祭茶神,还是需要正式一些。
既然是引灵灯指示,已是给出了答案。之所以梅公没有出声,也是为了尊重她的选择。
她伸手轻触影射出的铜鼎表面,心中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小声低喃道:“就是它了。”
就在她坚定选择之时,面前又出现一串金色小字:
【茶会战群雄,奠定口碑盛传,功德值+50。命运占卜一次,消耗功德-100.当前功德值400】
待金字消失,她将引灵灯灭火后,又挂在耳垂之上。
她起身回到床上,心中喜悦:这茶器已定,吉兆天成。现在茶器定下,接下来就是茶。
脸上一时浮起疑虑:适合这鼎的,该是怎样的茶?
渐渐泛晕的她,随着春末的夜风,渐缓入眠,嘴上念叨:万器俱备,只欠一茶。
待更夫敲响梆声,已是子时。
云京景王府内,依然灯火通明。
榻上的男子手中端着茶盏,盏中茶汤呈着双色。地上跪着婀娜多姿的女子,薄衫轻纱,眼中泛着意乱情迷之色。
“谁让你将那些女子卖往青楼?”
“王爷,这些女子下贱,不配与您尊贵之躯欢好.......且....有我在!”
茶盏‘嘣’置于榻上的小案几上.....
景王发出一声‘哼’:“你配?你怕是好久没有听到我说些.....粗话秽语!”
女子连忙磕头:“王爷恕罪,这些日子,云儿定为你寻些良家美女来。”
“嗯——起来!下次来我这里,你再穿这些不堪入眼的衣物,小心将你卖去青楼,回归旧梦。”
“王爷教训的是.....”
她抬眼望着茶盏又道:“不知王爷,为何好这口低廉茶饮...”
景王知她卖的什么葫芦,淡然道:“庸俗....这云京谁不知这‘双色凝香’干茶,热奶即冲便能饮上。那日下船后,小厮为我买了些,一啜上立刻上了瘾。哼.....却被你说成低廉?”
女子打消了心中疑虑,嘴角上扬道:“是我没有品味,业鲁云这就退下,请王爷早些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