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舍得自己布置精致的床,指了个角落的罗汉榻。
又把朱影赤芍强行撵走,表示有他在,这个女人还死不了。
采扶、采英训练有素,虽也畏惧主子雷霆之怒,但手脚麻利,迅速将昏迷的沈长乐安置好,擦拭水渍,更换干爽外衣。
萧彻冷眼旁观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两根修长的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搭上了沈长乐的腕脉。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哼,死不了!”他冷哼一声,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粒色泽温润的“风寒丸”,又拈了一粒“小柴胡丸”,动作粗暴地塞进沈长乐口中,命采英灌下温水。
身为萧氏子弟,虽不以医道见长,但这望闻问切的基本功和族中圣药的用法,他烂熟于心。
眼见沈长乐服下药丸后,急促的呼吸稍缓,面上骇人的潮红也略褪,他才算松了口气,旋即又被这“被迫施恩”的憋屈感填满。
再看一眼自己那被泥水脚印玷污的椅子和光洁不再的地板,萧彻只觉得心头滴血,这精心布置的雅室算是毁了!
他愤然拂袖,转身去了隔壁一间稍显简陋的客房暂歇。
那屋子里陈设粗鄙,隐有霉味,处处不合心意,更觉憋闷。
躺在不甚舒适的床铺上,萧彻辗转反侧,满心都是对沈长乐更深一层的憎恶——遇上她,果然没好事!
这笔账,他记下了!
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气归气,萧彻终究还是唤来萧文涛,冷着脸抛过去一个小瓷瓶:“拿给西厢那几个病秧子婢女!一人一粒风寒丸!别死在客栈里给爷招晦气!”
他虽然刻薄,却也自持身份,真见死不救,传出去于他清名有损。
但这恩情?呵,自然要算在沈长乐头上!
……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着屋檐,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彻躺在隔壁厢房的硬榻上,锦被虽新,却远不如自己房中被婢女以沉水香细细熏过、又用玉滚子熨帖得松软暖和的锦衾舒适。
身下床板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木与尘土混合的、未经精心打理的气息。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更恼人的是,隔壁自己那精心布置的卧房内,隐隐传来沈长乐与婢女采扶的对话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雨夜里,清晰地钻进他耳中。
“这身中衣,也是姐姐的?”沈长乐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感激。
“回沈小姐,正是。”采扶的声音恭谨温和,“雨势甚急,奴婢不敢冒雨惊扰贵仆,只得斗胆取了自己的洁净衣物与小姐更换。粗陋之物,还望小姐莫要嫌弃。”
“岂敢嫌弃,多谢姐姐援手。敢问二位姐姐芳名?”
“奴婢采扶,这是采英。皆是,在五老爷屋里服侍的。”采扶答得谨慎。
“哦?”沈长乐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了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萧五老爷那般,嗯,严于律下的性子,二位姐姐能在他身边周全服侍,想必是极不易的。着实委屈了。”
严于律下?
委屈?
隔壁的萧彻差点气笑了!
他猛地坐起身,胸膛起伏。
他承认自己驭下极严,可这严,是为了杜绝奴大欺主、阳奉阴违!能近身服侍在他萧彻左右的婢仆,哪一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心细如发、处事周全、忠心不二的?
放到外面,管个庄子铺子都绰绰有余!
这份“委屈”,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这死丫头懂什么?
恰在此时,又听沈长乐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做贼心虚的试探:“采扶姐姐,既说这屋子原是萧五老爷的,如今被我占了,那他……?”
“五老爷就在隔壁厢房歇息。”采扶如实回答。
“那……”沈长乐的声音骤然又低了几分,带着点俏皮的紧张,“咱们此刻这般说话,会不会,扰了他清梦啊?”
萧彻心中那股邪火和恶趣味瞬间被点燃!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带着被惊扰的浓浓不悦和世家老爷的矜傲,朝着墙壁方向扬声道:
“既知言语聒噪,扰人清眠,还不速速噤声离去?莫非还要本老爷亲去请你不成?”
隔壁果然瞬间安静下来。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沈长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少了之前的针锋相对,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采扶姐姐,方才你说,这屋子是五老爷日常起居之所,一应陈设布置皆是他惯用的。被褥更是他贴身之物。如今却让我这外客沾了身。以五老爷的。嗯……雅致之性,怕是,再难入眠于此了吧?”
萧彻在隔壁听得真切,这丫头!
竟拿他的讲究和洁癖说事!
他确实膈应!
一想到自己的床榻被褥被这冤家躺过,他就浑身不自在!
恨不得立刻让人把东西全换了!
不,全扔了!
沈长乐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左右这屋子,五老爷是断然不会再住了。与其空置,或劳烦下人更换添置,不如,就请五老爷好人做到底,将这屋子暂借我一晚?明日即走,绝不拖延。五老爷意下如何?”
萧彻简直要被她的厚脸皮气乐了!
他冷笑一声,声音隔着墙壁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决绝:
“哼!沈大小姐倒是好算计!本老爷的东西,沾了不喜之人的气息,莫说暂借,便是付之一炬,也断不会容他人再染指!你且死了这条心!速速离去,休要再扰!”
他这话说得极重,不留半分情面。
若是以往的沈长乐,定要反唇相讥。
然而,此刻的沈长乐,心思已悄然转变。
从采扶口中,她已知晓:这间舒适温暖的屋子,是萧彻主动让出的;采扶采英这两个他身边得用的大丫鬟,是被他派来服侍她的;他甚至亲自为她诊了脉,喂她服下了珍贵的御用风寒丸;更难得的是,他还命人将同样宝贵的药丸冒雨送去给了她的丫鬟!这份表面恶声恶气下的周全与,难以言喻的“照拂”,让她心中对萧彻那根深蒂固的恶劣印象,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所以,即便萧彻再次恶语相向,沈长乐竟也生不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