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急阻:“老爷息怒!大小姐身边仆妇如狼似虎,护卫森严,万不可轻动!”
句句切中要害。沈坤怒极,拍案而起:
“逐她出府!”
林氏冷笑:“老爷何其天真!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小姐有备而来,岂肯轻离?此宅乃程氏嫁产!程氏妆奁,尽握其手!她有人有财,老爷以何相逐?”
北风卷地,呼啸如鬼哭,穿廊而过。
书房内,死寂良久。
唯闻沈坤指节重重叩击桌案,声声如擂鼓,砸在人心之上。
林氏幽幽再言:“老爷,大小姐不敬我,尚可恕;不敬老爷,亦因长年别离。然长悦、长喜,乃其亲妹,未尝得罪于她。老爷亦见,大小姐如何待二妹?我实在是惧怕不已。”
沈坤问:“你惧怕什么?”
林氏道:“惧大小姐欲灭我等。老爷尚不明白吗?为老爷所驾车马者,乃大小姐之人;保家护院之侍卫,只听大小姐号令;连守门者,亦以大小姐马首是瞻;庖厨更是由大小姐掌控。若大小姐心存恶意,老爷,咱们一家人,便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如猛虎卧榻,虎口之羊!”
不愧为林氏,心计至此,能说会道,句句切中要害,并环环相扣。
先以沈坤爱名逐利之心,放大沈长乐对他的恶意,使他归咎于沈长乐。
再激沈坤对沈长乐的怒与忌。
沈坤倒吸冷气。
接下来,当为主菜。
沈坤在林氏层层递进的危机中,果然动摇,疾声问。
“逆女果然心思狠毒,那我该如何是好?”
此时屋内反而无声。
可惜沈长乐身在门外,未闻其详容。
显然林氏谨慎,怕隔墙有耳。
良久,闻沈坤迟疑之声:“此不妥,虎毒尚不食子。”
林氏声音低而清:“妾身非狠毒之人。大小姐虽恶,终为老爷骨肉,岂能加害?但可下药令其昏睡,趁其昏睡,剪其羽翼。羽翼既去,自无风浪。”
沈长乐暗自点头,此乃心计女之巅峰手段。
挑唆生父谋害亲女,唯林氏方能为之。
沈坤非但不惧,反以为妙。
楚怀王的郑袖再世,在此人面前,也得退一射之地。
今当思,换作他人,如何破此巅峰之局?
……
天色将暗,乌云忽罩沈长乐头顶。
傍晚之景,益加阴森可怖。
沈长乐以目示意孔嬷嬷。
其忍耐已久,遂奋然前行,猛力推开房门。
沈长乐从容步入书房。
书房内二人骤惊,几欲自椅上弹起。
“父亲、太太,你们方才所言,女儿已收耳底。”
沈坤面如土色,垂首不敢视,默然无语。
林氏脸色青白,亦惶惑不安。
沈长乐笑道:“如太太所言,对付我这个有人有财的嫡长女,最善之策,莫过于鸩杀,以绝后患。”
沈坤面此涨紫,目光游移。
林氏强颜欢笑:“大小姐,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沈长乐未理她,直观沈坤,语气平淡。
“父亲,太太此计甚妙。昔日,为夺恩宠,故意挑衅母亲,致母亲含恨而终。复又于我大舅母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终得认同,方得继室之位。”
沈坤支吾其词:“我儿休要胡言乱语,你母亲之逝,实乃天命,与太太无涉。”
沈长乐知此人装聋作哑,刀枪难入,不欲与之纠缠。
只以利害相诱。
“父亲可曾想过,若母亲尚在人世,父亲仕途之顺畅,定非今日可比。”
沈坤张了张嘴,最终陷于沉默。
沈长乐继续道:“太太适才之计,虽能一劳永逸,然我若甫归沈家,旋即暴毙。父亲真以为我外祖家当真是泥塑菩萨?”
沈坤面色微变,由心虚转为凝重。
林氏眼底怨毒闪烁,似有不忿之色。
“母亲辞世之时,程家由大舅主事。大舅宽厚仁慈,故父亲得免一劫,林氏也得以苟安。然今非昔比,程家已由小舅当家。”
悠然欣赏沈坤之色变。
沈长乐含笑道:“小舅之威名,父亲或有所耳闻。极其护短,性情乖戾,睚眦必报。父亲亦听闻过我那二表姐?嫁于大理寺少卿之子,屡遭婆家欺凌。小舅闻讯,怒不可遏,千里迢迢赶至京城,率众闯入朱家,痛斥其母,羞辱其妹,逼朱大书和离之状。清理嫁妆,朱家无力偿还,小舅竟断其一腿,扇其妹面颊。朱家人惧其威势,倾家荡产以补窿隆。后欲御前鸣冤,小舅早有准备,将朱家罪证呈给锦衣卫。朱家阖族获罪,抄家流放。自此,‘程家女不可欺’之名不胫而走。”
沈坤闻之面如金纸,惧怒交织。
十二岁的程诺,已让他心生惧意。
十五岁的程诺,更是让他莫名胆寒。
如今,二十有八的程诺,执掌程氏,权柄在握,难以想象,又将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沈长乐讽刺他:“若母亲健在,父亲何至蹉跎至此?可惜这世间无后悔药。当年父亲贪恋美色,纵容林氏作祟,听信林氏谗言,致母亲含恨而终。林氏虽得志一时,然其所得皆以父亲半世前程仕途为代价。”
沈坤僵坐木偶,冷汗涔涔,如木雕泥塑般哑然无声。
林氏大恐,深知沈长乐言之利害,急欲辩解:“大小姐明鉴,妾身冤枉!我实未害先太太。妾与老爷情深义重,生儿育女……”
沈长乐冷笑曰:“真情相爱?父亲求娶我娘时亦曾言之凿凿。生育之苦谁不经历?母亲出身名门,身份尊贵,尚能忍之。你又何德何能妄言功劳?若你真无过,何不以此毒誓?若有虚言,愿你子女永受凌辱,男为奴仆,女堕风尘!”
林氏闻言色变不敢应誓。
沈长乐又看向沈坤。
“父亲啊父亲,听信谗言,害我母亲。助纣为虐,累及仕途,自毁前程!前车之鉴犹在,岂可重蹈复辙?若你真从毒计,鸩害于我,试想小舅的雷霆之怒,岂是你能承受?你命如草芥,死不足惜。然你膝下那些儿女,又当何如?”
沈坤身心俱颤,面如土色!
沈长乐目视林氏,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贱人终归贱人,满口谎言,纵然三寸水烂之舌,虎啸内宅,亦难掩鼠目寸光之实。人皆前瞻后顾,路愈行愈宽。智者谋长远,唯有愚者……你则自毁前程,累及他人,及子女,真真是愚不可及!”
沈坤骤然色变,羞愤狂怒,气血冲顶,反手一掌,狠狠掴在林氏脸上!
“恶妇毒辣,差点就害我骨肉相残,父女反目。”
或是积年怨愤喷薄,或是羞愤难当,或痛惜流年虚度,前程被误,沈坤怒不可遏,竟欲置林氏于死地。
壮年之力,何其威猛,沈坤怒发冲冠,啪啪两掌,林氏已如断线纸鸢,口鼻涌血,柔弱之躯几欲腾空,跌撞于博古架旁上。
架上瓷瓶坠落,正击其首、肩。
林氏未及呼痛,又遭沈坤当胸踹来,鲜血喷涌。
“噗……”
鲜血狂喷!
饶是她巧舌如簧,心机深沉,此刻亦无所施展。
如烂泥瘫软,半昏半死。
对付此等心计魁首,实非易事。
此人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可翻云覆雨,颠倒黑白。
然以暴力制之,虽可遏其势,却易授人以柄。
上策当以利益为饵,寻其靠山之软肋,使其亲自除之,自断臂膀,方为上算。
沈坤此次下手极狠,或为遮掩其杀意败露之尴尬,抑或为宣泄程诺之责难,前程的蹉跎。
此刻的沈坤,犹困兽之怒,不仅痛打林氏,且口出恶言。
“恶妇,误我半生。我当你贤良,多年间所求必应,百般纵容,处处予你颜面,岂料你竟如此狠毒!竟然怂勇我鸩亲女,何其歹毒!”
盛怒之下,竟取壁上马鞭,狠抽林氏。
林氏养尊处优多年,肌肤细腻,岂能受此酷刑?
林氏养尊处忧,皮娇肉嫩,一鞭下云,皮开肉绽,立时昏死。
沈坤弃鞭于地,复自掴两颊,痛哭失声。“长乐,我愧对你娘啊!”
沈长乐冷笑一声,渣父认错,不过是受利害裹挟,不得不做出的应对之举。
“父亲既已识破此妇真面目,当如何处置?”
林氏此刻奄奄一息,口鼻出血,半昏半醒。
沈坤瞥其一眼,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决然道:“此等毒妇,岂能留其再害世人?当毙之而后快,对外则称暴病而亡。”
既识心计女之真面目,昔日的正义使者,情深义重的枕边人,转眼便是催命阎罗。
说来也是可笑!
沈长乐观林氏似有苏醒之兆,遂言:“此计不妥。外界已传林氏恶行,若暴病而亡,必惹人疑。恐有损父亲清誉。”
主要是她这个原配嫡长女,才不屑给林氏守孝呢。
沈坤急问:“我儿有何高见?”
沈长乐言可留其一命,以儆效尤。
沈坤心虚愧疚于长女,无有不应,疾书切结文书。
林氏苏醒,悲呼哀鸣:“老爷,你我多年夫妻情分,何忍如此待我?当年我……”
贱人总算技穷,唯以旧情哀告。
初时或能动人恻隐,久听必生厌弃。
盖因道义所缚,又兼其惯扮柔弱,纵不喜,亦多隐忍。
然触及其逆鳞,再以旧情相求,反激滔天之怒!
沈坤厉声咆哮:“恶妇住口,任你舌灿莲花,亦难逃惩处。”
“林氏心术不正,品行有亏,私欲熏心,不事姑舅,谋害嫡女,苛待滕妾庶女,品行恶劣。古云娶妻娶德,林氏德行败坏,当速休之。然念其无亲无故,若骤行休弃,恐其流落无依,于心何忍?故暂留之。然沈家仅供其衣食之需,使其不至于饥寒交迫,不受世俗白眼,骨肉得以团聚。此外别无他求。特立此书为证,林氏自此非沈家之妇!”
沈坤连书三份切结书,各执一份,并加盖私印,交予长随送至官府。
待官府定夺后,林氏便以弃妇之身居于沈家。
林氏未料自己一生算计,竟落得如此下场,气血翻涌,再度吐血晕厥。
沈坤厌恶至极,让人把林氏被移至后罩房,与仆妇共居一院。
念及子女之情,沈坤亦未过分羞辱林氏,命人收拾后罩房一间,砌成小院,掘井一口,院门深锁。
林氏被囚于此,院门不开,则此生难出此方寸之地。
沈坤恨声下令:“令其以粗粝为食,茹素诵经,以赎其罪。”
……
林氏所生二女闻母被休,携其弟沈旺,啼哭奔闹不休。
沈长乐冷眼睨之,唇边噙一丝哂笑。
沈坤本就受沈长乐讥刺,羞恼交加,见状更是怒斥儿女:
“林氏失德,品行卑污!本应逐出宗祠,念尔等骨血,仅削其位,留其苟存,已是仁至义尽!再敢喧哗,家法伺候,以儆效尤!”
二女娇纵成性,岂肯听劝?哭闹更甚。沈旺自幼泡在蜜罐,受尽溺爱,亦撒泼顶撞沈坤。
终被沈坤命人强锁于偏室,禁足不出。
林氏隔门哀嚎,泣诉多年夫妻情义、生养辛劳、持家不易。
沈坤恨其断送己身前程,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姐弟三人恨毒了沈长乐,纵有沈坤弹压,怨毒难消。
其等顽劣,未承林氏半分心计,唯知对沈长乐横眉竖目,恶语咒骂。
沈长乐见状,轻摇螓首:“林氏那身颠倒黑白的本事,可惜……后继无人了。”
林氏虽休弃,仍留居沈家一隅,更显沈坤“仁厚”。
沈坤仕途复起,春风得意。
沈长乐巧借林氏故技,言其东山再起,全赖程家暗中助力。
沈坤深信不疑,愈发倚重,乃至后宅诸务,尽付沈长乐之手。
青桃母女,再无林氏压榨,心怀感激,侍奉沈长乐如再生父母。
姚氏及其二子,亦敬畏有加。
唯林氏所出三子,视沈长乐为寇仇。
沈长乐欲施惩戒,沈坤立时护雏:
“林氏已罚,稚子何辜?尔为长姊,当慈爱弟妹,岂可咄咄逼人?”
沈长乐语冷如冰:“当年父亲若肯予我半分回护,林氏焉敢肆无忌惮?今日待弟妹,不过效父亲当年之‘慈爱’罢了。”
沈坤面色骤变,强辩道:“为父昔日公务缠身,疏于照拂,致林氏猖狂。然往事已矣,我儿何必耿耿于怀?”
沈长乐轻笑:“鱼与熊掌,岂能兼得?弟妹虽亲,然杀母之仇横亘其间。阖家欢睦,姐妹情深?恕女儿直言,此乃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