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场精彩的独角戏,沈长乐从头看到尾,颇为无语。
金月华那点心思和手段,在她眼中简直拙劣得可怜,萧彻的反应更是在她意料之中——冷酷得近乎残忍。
可问题是,她现在也犯难了。
前两天才在风雨飘摇中同舟共济,勉强算有了点患难的交情,虽然过程不太愉快,如今又在这客栈狭路相逢。
若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去打招呼,似乎……不太合适?
可金月华那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啊!
她要是也上去碰一鼻子灰,岂不是自取其辱,平白让人看笑话?
纠结中,她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空荡荡的身侧——
赵嬷嬷如今还躺在鸿运客栈里动弹不得,每日汤药钱、伺候的人工钱,流水似的花出去……
沈长乐眼睛蓦地一亮!
这不就是现成的、理直气壮找他“聊聊”的理由吗?
……
金月华僵立在原地。
萧彻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走廊里萧家下人虽都垂着眼,但那无形的静默仿佛都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份极致的冷漠与无视,比任何呵斥都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咬了咬唇,最后只得回了自己的房间。
偏偏就在这时,从未关的房门中,似乎瞥见窗外一闪而逝的身影。
金月华骤然起身,冲到房门口。
刚才过去的,绝对是沈长乐!
这个时候了,她要做什么?
正迟疑着,萧家下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沈小姐。”虽说听不出喜怒,但比刚才对自己的无视好太多了。
金月华再也忍不住,轻轻推开房门,把精心装扮后的脑袋探了过去。
只见沈长乐背对着自己,与她面对面的正是萧彻身边的侍卫长关东海。
那人正恭敬又不失气度地对沈长乐微微弯腰,态度是恰到好处的客气。
金月华几乎绞碎手中的帕子。
“劳烦通禀萧五老爷,”沈长乐的声音清越平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通州沈氏长乐,为前日客栈中赵嬷嬷伤腿一事,前来与萧五老爷……清算一下医药费用。”
金月华木住了,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沈长乐要找萧彻清算医药费用?
一股混合着屈辱、嫉妒和难以置信的毒火“腾”地窜上金月华的心头!
凭什么?
沈长乐凭什么敢去?
难道她没看见自己刚刚是如何被拒之门外的吗?
她沈长乐不过是寄居程家的外姓女,身份地位哪里及得上自己这个金家嫡女?
难道她以为凭她那副寡淡的容貌,能比得过自己的国色天香?
金月华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骄傲。
她倒要看看,沈长乐会如何碰一鼻子灰,比自己更加狼狈!
那将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慰藉。
只见对面二楼,面对沈长乐,关东海便像条件反射般矮了半肩,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语气是熟稔中带着客气:“沈小姐请稍候。”
这态度,与方才对她的视若无睹,简直天壤之别!
金月华妒火攻心,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将精心装扮过的脑袋探出门去,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
关东海正要回身通禀,却被另一人抬手拦住。
是萧府护卫首领萧武。
他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沈长乐笼罩,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出鞘的寒刃:“你是哪家小姐?我家老爷已歇下,不见外客。闺阁女子,深夜擅闯,于礼不合!”
话语直白刻板,甚至带着隐隐的斥责。
萧武这番毫不留情的呵斥,如同甘霖浇在金月华灼烧的心上!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金月华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仿佛自己刚才的难堪都被这一幕洗刷了。
沈长乐仿佛没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声音依旧清越平稳,穿透走廊的寂静:“小女子通州沈氏长乐,特来拜见萧五老爷。一来,得知长辈在此,身为晚辈理当问安,全了礼数。二来……”她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萧武锐利的审视,吐字清晰,“是为前日客栈中,赵嬷嬷被萧五老爷下令打断腿一事,特来清算医药费用。”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武那张万年不变的冷硬面孔,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锐利的鹰眼里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医药费?
堂堂萧氏掌舵人,会欠她一个小姑娘的医药费?
还是为了一个老奴?
这理由……简直闻所未闻,荒诞离奇!
他下意识地看向关东海,却见关东海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甚至还带着点……微妙的同情?
萧武的脑子难得地卡壳了。
如果沈长乐只是来攀交情拜长辈,他刚才那番话虽然重,但占着礼数大义。
可现在……人家是来“算账”的?
还是以受害者的身份?
这……这让他刚才那番义正辞严的“礼数论”和“擅闯论”,瞬间显得有点……自作多情,甚至无理取闹?
萧武生平第一次在执行护卫任务时感到了棘手和一丝……窘迫。
他硬着头皮,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叩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低沉地禀报。
门内隐约传来水声和几句模糊的对话。
片刻,萧彻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
吱呀——
门开了。
萧武侧身让开,对沈长乐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略显僵硬,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极了,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姑娘胆子是真大!。
旁边的关东海则如蒙大赦,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比刚才更热络的笑容,连声道:“沈小姐,快请进!老爷等着您呢!”
那殷勤劲儿,仿佛沈长乐是什么贵客临门。
金月华如遭五雷轰顶!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身旁陈嬷嬷的胳膊,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进去了!
她真的进去了!
凭什么?
关东海那谄媚的样子!
萧武那复杂又不得不让路的神情!
还有萧彻那一声“让她进来”!
凭什么沈长乐能获得这样的“殊荣”?
那股被对比出来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羞耻感和嫉妒,瞬间将她吞噬!
……
沈长乐坦然步入房内。
萧彻并未起身,依旧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他已换下外袍,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直裰,领口微敞,几缕墨发还带着沐浴后的微湿,随意垂落,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在冷凝如渊之外,又添了几分慵懒的压迫感。
房内陈设极简,却无一不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和皂角的清爽气息。
“沈小姐当真是来拜我这个长辈?”萧彻抬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落在沈长乐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沈长乐今日的打扮,在见惯了绫罗绸缎、珠围翠绕的萧彻眼中,实在称不上精致。
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绿色细棉布交领上襦,配着素色马面裙,料子也只是寻常乡绅家小姐惯用的织花棉布,头上除了一支简单的银簪,别无饰物。然而,就是这般朴素的穿着,却因她挺直的背脊和坦荡的目光,透出一种干净利落、不卑不亢的气质。
她的长相也非江南推崇的杏眼桃腮、弱柳扶风之美。
眼睛不算大,却黑亮有神,此刻正迎着他的审视。
嘴唇略有些丰润,天然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肤色还算白净,但比起传说中的欺霜胜雪,似乎又差了点火候。
五官拆开看或许平平,但组合在那张表情生动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带着点野性的吸引力。
尤其是此刻她这副“我是来办正事”的认真模样,与那些矫揉造作或战战兢兢的闺秀截然不同。
“晚辈给萧五老爷请安。”沈长乐换上恭敬的语气,依礼福身,“得知长辈在此,特来问候,全了晚辈礼数。”
姿态无可挑剔。
“呵,”萧彻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显然不信这套说辞,“沈小姐倒是会算账。拜见长辈是假,来讨债才是真吧?区区一个老奴的腿,也值得你亲自登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此言差矣。”沈长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浅淡的、近乎“无辜”的笑意,“赵嬷嬷虽只是个奴才,但也是我的奴才。她的腿,是因萧五老爷的命令而断的。这笔账,自然要算在萧五老爷头上。汤药费、伺候的人工钱、耽误的行程损失……林林总总,每日耗费颇巨。萧爷家大业大,想必不会赖我这小女子这点银子吧?”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在理,竟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萧彻看着她那张不算绝色,甚至可以说在江南美人堆里略显另类的脸——眼睛不算大,却黑亮有神,此刻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嘴唇略有些丰润,此刻正微微上翘,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但奇异地,组合在一起,配上那股子不卑不亢、甚至敢和他针锋相对的劲儿,竟有种格外生动的吸引力。
尤其是她此刻这副以理服人的敲竹杠,那狡猾模样,与那些只会战战兢兢或谄媚讨好的闺秀截然不同。
“呵,”萧彻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沈小姐这算盘打得精妙。依你看,该赔多少?”
沈长乐早有准备,报出一个绝对高于实际花费数倍的、堪称“狮子大开口”的数字。
萧彻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长乐努力维持着镇定,手心却微微有些出汗。她知道自己在玩火。
“好。”萧彻忽然开口,干脆利落得让沈长乐都愣了一下。
他甚至没还价!
只见他朝侍立一旁的心腹大管事萧文波微微颔首,“文波,照沈小姐说的数,双倍给她。”
沈长乐:“……?”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本意是漫天要价,等着对方坐地还钱,最后能拿到合理补偿就心满意足了。
萧彻这……是钱多烧的?
还是故意给她难堪?
不等沈长乐反应过来,萧彻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银子,我赔了。沈小姐可满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迫人的气势瞬间增强,“那么,现在该算算,你沈小姐利用我萧彻的名头,狐假虎威,替你清理门户、震慑刁奴的账了?这又该如何清算?”
沈长乐心头猛地一跳!
糟了!
得意忘形了!
萧彻这种老狐狸,怎么可能让她白占便宜?
她利用他名头吓唬周福的事,他果然知道了!
她脸上的镇定瞬间裂开一丝缝隙,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方才“以理服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穿小心思的窘迫。
这男人,也太斤斤计较了!
看着沈长乐瞬间吃瘪、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表情,萧彻眼底那丝兴味似乎更浓了些。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金月华刻意拔高、带着一丝委屈和娇柔的嗓音:“……萧五老爷,方才月华想起一事,关于苑平那位……”
她显然不甘心就此放弃,竟又寻了个蹩脚的借口,试图再次引起萧彻的注意。
萧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厌烦。
他甚至懒得回应,只冷冷地扫了门口一眼。
门外,萧武那冰冷如刀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金小姐请回!我家老爷有客,不见外客!”
金月华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急促离去的脚步声。
连门内的沈长乐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长乐:“……”
这脸打的,真是又响又及时。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长乐身上,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看着她脸上残留的窘迫和一丝看好戏的微妙表情,淡淡道:“沈小姐的账,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