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崇元殿偏殿初谒之后,楚国使团便被以极高的礼遇供养在四方馆内。鸿胪寺每日供应无缺,美酒佳肴,时鲜瓜果,乃至汴梁特色的精巧玩物,皆源源不断送来。
礼部尚书唐汭与鸿胪卿苏继颜更是时常过府拜望,陪同游览汴梁城,言谈间尽是风花雪月、古今轶事,对于正事却始终避而不谈。
这种看似热情实则刻意的拖延,让使团副使李弘愈发焦躁起来。
“拓跋先生,晋人这是何意?将我等着实供养于此,好酒好菜伺候着,却迟迟不入正题。莫非是打算就此将我们软禁起来不成?”李弘在馆舍庭院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他性情较为急躁,对于这种温吞水般的外交节奏颇感不耐。
廖匡图相对沉稳,捻须分析道:“李兄稍安勿躁。晋人此举,意在消磨我等锐气,探查我楚国底线。他们初定大局,必然内外交困,既想稳住四方藩镇,又不想轻易许以重利。晾着我们,一是显示其从容,二是待我等主动开口,他们便可占据主动。”
徐仲雅点头附和:“廖兄所言甚是。而且,他们也在观察。观察我等反应,观察我楚国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拓跋恒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品着鸿胪寺送来的新茶,目光深邃地望着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晋人确实在待价而沽,也在试探我等耐心。然而,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们有所求,有所忌惮。”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忌惮的,并非我楚国一隅之力,而是担忧若不能妥善安抚我楚国,会引发连锁反应,使得其他藩镇群起效仿,或生异心。那位公主殿下,需要的是一个四方宾服的表象,来巩固她尚未坐稳的权位。”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拖延下去?”李弘追问道。
拓跋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他们想探我们的底,我们又何尝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想让我们急躁,我们偏要显得比他们更有耐心。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们不能只将目光局限于这四方馆和鸿胪寺、礼部。汴梁初定,必有缝隙可钻。我们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位公主的施政,关于晋国朝廷内部真实的态势,关于那位被软禁的皇帝,究竟还有多少影响力。”
接下来的几日,拓跋恒表面上依旧与唐汭、苏继颜等人吟风弄月,谈笑风生,仿佛完全沉浸在中原文化的魅力之中。暗地里,他却动用了使团携带的、以及通过楚国在汴梁的隐秘商号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如同织网般,悄无声息地开始打探消息。
金银开道,巧言试探。他们试图接触一些中低级的官员,打听朝中风向;他们流连于汴梁最负盛名的酒楼茶肆,倾听士子百姓的议论;甚至试图通过一些旁敲侧击的方式,了解皇宫内部的些许动静。
然而,收获却比预想中要小得多。
那些被接触的中低级官员,要么讳莫如深,三缄其口,要么所言皆是官方口径,对镇国公主的贤明与果决赞不绝口,对朝局稳定信心十足,几乎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内幕。即便有个别看似意动的,所透露的也多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且真伪难辨。
市井之间的议论倒是更为鲜活,但也充满了矛盾与不确定性。有人惊叹于太平公主以女子之身掌控大局的传奇,有人对那夜皇城的厮杀心有余悸,也有人对未来的局势感到迷茫。
但对于朝廷核心的决策、公主的真实性情、皇帝的具体状况,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倒是殿前司士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表现,以及市面上并未出现大规模恐慌和动荡,给不少百姓留下了一些正面印象。
至于皇宫大内,更是铁板一块。所有试图探听宫内消息的渠道,最终都石沉大海。那些守卫宫门的殿前司士兵,眼神锐利,纪律森严,绝非用钱财可以打动。
宫内采买、杂役之人,似乎也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和控制,口风极紧。
“这汴梁…”廖匡图在汇总了各方打探来的消息后,不禁感叹,“这皇城,水泼不进。”
徐仲雅也面色凝重:“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在夺权之后,对于内部的整顿和掌控,力度远超我等想象。绝非仅仅依靠武力威慑那么简单。”
李弘有些气馁:“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束手无策?只能被动等待晋人开出条件?”
拓跋恒却并未显得沮丧,他沉吟道:“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我们确认了几点:其一,这位公主对汴梁的掌控力极强,内部反对声音即便有,也被压制得难有作为,短期内难以指望其内部生变来施加压力。其二,她似乎很注重维持稳定和秩序,无论是军队纪律还是市面民生,都未因政变而陷入混乱,这说明她志不在短期破坏,而是意图长期经营。其三……”
他目光微闪:“我们虽然难以直接探听到核心机密,但从这些表象,尤其是晋国官员那近乎统一的对外口径,以及民间相对平稳的反应来看,这位公主殿下,非常在意名望与正统。她迫切需要外界承认其权力的合法性与施政的正当性。”
“先生的意思是……”李弘若有所悟。
“这意味着,”拓跋恒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承认与名分,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交易的筹码。她晾着我们,是想抬高价码。而我们,也可以利用她这种心态。接下来,我们不必再费心打探那些难以触及的内幕,而是要将精力集中在如何包装我楚国的恭顺与价值上,让她觉得,给予楚王更高的名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能够为她带来远超付出的政治收益。”
就在楚国使团调整策略,试图从“势”的层面与晋国周旋之时,晋国朝廷内部,关于如何处置楚国请封之事,也并非铁板一块,自有其暗流涌动。
这一日,石素月召见了桑维翰与唐汭,于偏殿议事。
“桑相公,唐尚书,楚国使团已在京盘桓数日,你二人与他们接触最多,以为如何?”石素月开门见山。
唐汭率先回道:“回殿下,拓跋恒此人,老成持重,精于辞令,确为干才。其使团成员亦非庸碌之辈。观其言行,虽略显急切,然大体尚算恭谨,并未因殿下……嗯,并未因朝廷新立而有所轻慢。”他措辞谨慎。
桑维翰则补充道:“唐尚书所言不差。然则,据老臣观察,以及鸿胪寺所报,楚国使团私下亦有些小动作,试图打探朝中虚实。可见其恭顺之下,亦存试探之心。马希范所求,无非是欲攫取更大权柄名号,其心可知。”
石素月微微颔首:“此乃藩镇常态,不足为奇。本宫关心的是,当如何回应,方能于朝廷最为有利?是断然拒绝,以示朝廷威严?还是稍作让步,以换取南方安稳?”
唐汭沉吟道:“殿下,马希范据有潭州,兵精粮足,若断然拒绝,恐其心生怨望,于南方边境不利。且如今朝廷首要之务在于稳定,北方契丹虎视,实不宜在南方另起波澜。老臣以为,或可稍加恩赏,以示怀柔。”
桑维翰却持不同看法:“唐尚书所言,并非无理。然则,马希范贪得无厌,若轻易许以高官厚禄,恐其他藩镇群起效仿,朝廷将何以应对?且观其使团私下打探之举,可见其并非真心归附,不过是待价而沽。老臣以为,即便要赏,也需让其知晓朝廷恩威,明白这官爵并非轻易可得,需以其实际行动来换。譬如,令其增加贡赋,或承诺协助朝廷稳定荆南局势等。”
石素月听着两位重臣的意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唐汭倾向于稳妥,以安抚为主;桑维翰则更注重策略,主张恩威并施,且要换取实利。
“二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石素月缓缓道,“马希范不能不抚,但也不能白抚。他所求之名位,于朝廷而言,不过是虚衔,予他无妨。然则,朝廷需要看到的,是他实实在在的忠心,而非空口白话。”
她目光转向桑维翰:“桑相公,与楚国使团周旋之事,便由你全权主导。唐尚书、苏鸿胪从旁协助。底线是,可许其天策上将军、中书令等崇高虚衔,然其江南诸道都统之实权,需予以重申乃至强化,令其切实为朝廷守好南大门。此外,贡赋需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三成,且需承诺,若朝廷用兵于外,楚地需提供相应军队和粮草支援。具体条款,你等可与拓跋恒细细磋商。”
“天策上将军”、“中书令”,这都是极高的荣衔,尤其是“天策上将军”,在唐代曾是李世民担任过的要职,意义非凡。以此虚名换取楚国的实际支持和贡赋,在石素月看来,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殿下圣明!”桑维翰与唐汭齐声应道。他们明白,殿下这是定下了基调,既要面子,也要里子。
“记住,”石素月最后叮嘱道,“姿态不妨放高些,让他们知道,朝廷并非非他楚国不可。这主动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
“臣等明白!”
就在晋国朝廷定下应对之策的同时,四方馆内的拓跋恒,也大致判断出了晋人的意图和底线。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即将在谈判桌上展开。
而他所倚仗的,除了楚国的实力,便是那位年轻公主对四方归心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