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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东城的米市口却已经人声鼎沸。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粮食集散地之一,往日里,天不亮就有各大户人家的管事在此等候,用高价抢购为数不多的新米。而寻常百姓,只能在午后过来,捡些混着沙石的陈米,或是干脆伸长了脖子,看一眼那高不可攀的米价牌,然后领着饿得哇哇直哭的孩子,绝望地离去。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降了!真的降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人群“呼啦”一下,全都涌向了平日里最黑心的那家“方氏粮行”的门口。只见粮行门口的木牌上,用墨汁草草地涂改了价格。原本高悬在“斗米一两三钱”旧价上的,是一个崭新的数字——“斗米八百文”。
虽然依旧不便宜,但相较于前几日那足以将人逼死的天价,这无疑是天降甘霖。
“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跪在地上,冲着粮行的牌匾不住地磕头,浑浊的老泪淌了满脸。
人群骚动起来,怀疑、惊喜、不敢置信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莫不是假的吧?方掌柜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扒皮,会发善心?”有人将信将疑。
“管他真的假的,快去!去晚了怕是又涨回去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疯了似的挤开人群,冲到柜台前,将怀里揣了半个月、已经攥出汗的几串铜钱“哗啦”一下全拍在柜台上,声音嘶哑地喊道:“米!给我米!一斗!不,半斗也行!”
粮行的伙计脸色蜡黄,像是几天没睡好觉,有气无力地应着:“排队,排队!都有,都有……”
他一边说,一边用斗给妇人量米。那米不再是之前掺了沙子的陈米,而是实实在在的白米,虽然算不上顶好,但对这些饥民来说,已是救命的恩物。
妇人死死盯着那米流入自己的布袋,当伙计将装得冒尖的袋子递给她时,她几乎是抢过来的。她抱紧了那袋米,就像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转身就往人群外挤,生怕有人抢走。她怀里的孩子闻到了米香,停止了哭泣,小手扒着布袋,发出了渴望的“咿呀”声。
妇人低头看着孩子,再看看怀里的米,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脚步却越走越快,她要赶紧回家,给孩子熬一碗久违的米粥。
这样的场景,在京城各处的粮铺前不断上演。
方德兴倒台的消息,像一阵风,在某些层面悄悄流传,但对普通百姓而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谁倒了台。他们只知道,米价降了,他们能活下去了。
一时间,关于“方屠户遭了天谴”、“城里来了个劫富济贫的活菩萨”之类的流言,比春天的野草长得还快。有人说,是夜里有神仙显灵,用雷劈了方德兴的私库;也有人说,是一个不知名的侠客,用飞剑取了方德兴的狗命,逼着他剩下的家人开仓放粮。
故事的版本千奇百怪,但都指向一个核心——恶有恶报,而他们这些苦命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光。
这丝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他们灰败已久的心。
……
秘密据点的小院里,林渊正在练刀。
他没有用那柄锋利的绣春刀,而是在院中折了一根槐树枝。树枝在他手中,时而轻灵如燕,时而迅猛如虎。风声呼啸,落叶纷飞,却无一片能近他的身。
小六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总觉得,自家大人这几天又变了。如果说之前是藏在鞘里的刀,锋利内敛,那么现在,这柄刀仿佛有了魂,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掌控万物的韵律。
林渊收势,手中的树枝稳稳地停在小六子的眉心前,劲风吹得小六子的刘海向后扬起。
“大人。”小六子咽了口唾沫,躬身行礼。
“说吧,外面怎么样了?”林渊随手将树枝扔掉,走到石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回大人,都乱了,也活了。”小六子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凑上前低声汇报,“城里所有的粮铺都在降价,方德兴那几家铺子跟甩卖似的,掌柜的脸比哭还难看。百姓们都疯了,到处都在传,说是有侠客替天行道。还有人编了快板,把方德兴干的那些缺德事都给唱出来了,什么‘囤米逼死张屠户,抢地害了李寡妇’,现在满大街的小孩都会唱了。”
小六子说着,还忍不住想哼两句,被林渊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还有个事,挺有意思的。”小六子压低了声音,“今儿早上,顺天府衙门口不是有人击鼓鸣冤,是有人去送万民伞,说要谢谢那位不知名的侠客。府尹大人脸都绿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把送伞的人给轰出去了。这事儿现在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林渊听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前,这水是一潭死水,充满了怨气和绝望,只想把朝廷这条破船给掀翻。而现在,他投下了一颗石子,死水被搅动,怨气有了宣泄的出口,甚至还生出了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期盼。
他心念一动,再次看向脑海中的【大明国运图】。
果然,京城上空那团浓郁的黑气,边缘处消退得更明显了一些。虽然整体依旧是黑云压城,但那消退的趋势,证明他的路走对了。
“方德兴那边呢?”林渊问道。
“彻底垮了。府里的下人跑光了,债主堵着门,他那几个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靠山,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小六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意,“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了,跟个活死人一样。”
林渊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对付方德兴这种人,杀了他,反而是最痛快的解脱。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毕生经营的一切化为乌有,在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中苟延残喘,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大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小六子搓着手,有些迫不及待,“西山粮仓里的粮食堆得跟山一样,城南破窑里的金银,兄弟们看着都眼馋。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招兵买马了?”
“不急。”林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小六子一愣,随即咧嘴笑了起来。他喜欢听大人说这些糙话,比听那些官老爷掉书袋舒服多了。
“粮食和金银,现在还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林渊的眼神变得深邃,“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把这些东西花出去,花得让所有人都得对我们竖起大拇指,还得让朝廷里那些眼红的家伙,捏着鼻子认了。”
“名正言顺?”小六子有些犯难,“大人,咱们是锦衣卫,干的是抄家拿人的活,什么时候跟名正言顺沾过边?”
林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踱步到院中。
陈圆圆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仿佛能看透人心。她不懂什么国运民心,但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大事,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林渊的目光越过她,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京城内,百姓的希望只是暂时的。一旦粮价再次被操控,更大的绝望将会反噬而来。而京城外,那数以万计的流民,才是大明身上最大的一块脓疮。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彻底的牺牲品,也是最庞大的怨气之源。
要救大明,必先安抚他们。要壮大自己,必先利用他们。
赈灾,是最好的切入点。
可如何赈灾?以谁的名义?
一个江湖侠客?名声好听,但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草莽,一旦被朝廷盯上,就是乱党,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个匿名富商?可以解决一时之需,但无法收拢人心,更无法将那些流民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思来想去,最好的身份,还是他现在这个。
锦衣卫。
一个足以让百官忌惮,让宵小退散的身份。
一个在百姓眼中,等同于酷吏、鹰犬、催命符的身份。
用最让人恐惧的身份,去做最让人感恩戴德的事。这种巨大的反差,所能带来的冲击力和震撼,远非其他任何身份可比。
“小六子。”林渊忽然开口。
“小的在!”
“去,给我准备几辆大车,再做一面大旗。”林渊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旗上就写八个字。”
小六子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地听着。
林渊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石之声,在小院中回响。
“锦衣卫校尉,林渊,奉旨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