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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南城的茶馆里沉淀下来,变得像浓稠的墨。
小六子领命而去后,屋子里只剩下林渊与陈圆圆。那杯热水早已凉透,就像两人之间那段短暂的温情,终究被这乱世的寒意所侵蚀。
林渊并未理会陈圆圆的局促不安,他从怀中取出一幅简易的京畿地图,这是他花了几十文钱从一个落魄书生手里买来的,上面用朱砂和淡墨标注着山川、道路和卫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京城以西,一片形似卧虎的山脉之上。
西山。
那里林深路险,平日里除了樵夫和进香的香客,罕有人至。但对于一场需要“天衣无缝”的劫案来说,那里是绝佳的舞台。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剧本,而剧本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由他亲自书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小六子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被山风吹出的红晕,眼神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不仅带回了消息,还带回了一股山野的草木气息。
“林哥,踩好点了!”他压低声音,像一只偷到鸡的黄鼠狼,“就在您说的西山杏子林那一片。小的来回跑了两趟,那地方,绝了!”
“怎么个绝法?”林渊抬起头,目光平静。
“那条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条车辙印子。路两边都是半人高的野草,藏十几个大活人,只要趴下,从路上过根本瞧不见。再往里走不到半里地,就是一片斜坡,坡上全是杏树,林子密得很,马车不好进,但人跑进去,一眨眼就没影了,追都没法追!”小六子比划着,说得眉飞色舞。
林渊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路面的土质如何?”
小六子愣了一下,没想到林渊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土……挺软的,但不泥泞。我瞧见了,前两天有运炭的车过去,车轮印子陷得挺深,特别清楚。”
“很好。”林渊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清晰的痕迹。马车的轮印,人马的蹄印,混乱的脚印……这些都是要留给后续“勘察现场”的人看的证据。证据越多,越混乱,就越能证明“劫匪”的真实性。
“风呢?”林渊又问。
“风?”小六子更懵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林渊的思路。
“我让你去演戏,总得让观众听见动静。”林渊解释道,“下午申时左右,山里的风是从哪个方向吹向官道的?”
小六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林哥您真是神了!下午那会儿,风是从山谷里往外吹的!小的站在路边,都能听见林子里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到时候只要兄弟们嗓门大点,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喊杀声,那动静,绝对假不了!”
林渊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种“假不了”的效果。他要让钱彪的队伍在“惊慌失措”中被伏击,让吴家安插的眼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场激战,听到匪徒的呐喊,感受到那份末路穷途的疯狂。
“人手都安排好了?”
“妥了!”小六子胸脯拍得邦邦响,“那十几个河南来的灾民兄弟,我都安顿在山脚下一个破庙里了。馒头肉汤一到,一个个跟见了亲爹似的。我还特意挑了个头领,叫王二麻子,以前在老家当过猎户,胆子大,嗓门也大,让他带头喊,保管有气势。”
“带我去看看。”林渊站起身。
小六子有些意外:“林哥,您还要亲自去?”
“演戏,总得见见演员。”林渊淡淡道,“我不放心。”
夜色更深,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融入京城的黑暗之中。陈圆圆独自留在茶馆的后院厢房里,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五味杂陈。
她从门缝里,看到了桌上那张摊开的地图,看到了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地名,也听到了他们对话里的“车辙”、“风向”、“演员”。
她这才明白,自己所以为的“劫道”,并非只是找一群人冲出来打一架那么简单。这个年轻的锦衣卫,竟是将天地、人心、风声、草木,全都算计了进去。他不像一个武夫,更像一个在方寸棋盘上落子的棋手,而整个西山,都是他的棋盘。
这种算无遗策的掌控力,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这战栗之中,恐惧在减少,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却在悄然滋生。
……
西山脚下的山神庙早已破败,神像的半边脸都塌了,身上落满了鸟粪和灰尘。
庙内,十几条汉子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衣,在初春的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吓人,像一群饿狼。
当小六子提着一个食盒,带着林渊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死死盯住了那个食盒。
小六子将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肉香和白面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十几个汉子喉头耸动,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此起彼伏,听起来格外清晰。
然而,没有人敢动。
因为他们看到了林渊。
林渊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站在那里,神情平静,但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度,却让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民,本能地感到畏惧。那不是官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掌控一切的从容。
“想吃吗?”林渊开口,声音不大。
“想!”那个叫王二麻子的汉子,鼓起勇气,沙哑着嗓子回了一句。
“吃了我的饭,就要听我的话。”林渊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事情小六子都跟你们说了。演戏,不是拼命。我要你们像一群饿疯了的狼,但不是一群没脑子的疯狗。”
他走到王二麻子面前,从食盒里拿起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他。
王二麻子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接不住。
“你们的目标,是马车里的粮食和财物,不是人命。”林渊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要喊,要冲,要表现出不抢到东西就活不下去的疯狂。但你们的刀,不能真砍到那些官兵身上。尤其是那个领头的胖子军官,可以推他,可以把他撞倒,甚至可以朝他身上踹几脚,但不能让他见血。”
王二-麻子愣愣地听着,他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听过不少,却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你们不是江湖好汉,你们是快饿死的灾民。”林渊的声音冷了下来,“好汉劫道,讲究个盗亦有道。但灾民抢东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填饱肚子。所以,你们冲上去,第一件事,就是去抢马车上的包裹,去抢那些官兵身上的钱袋。谁反抗,就用刀背和木棍招呼,要把他们打疼,打怕,但不要打死。”
他拿起一根小六子准备的“武器”,那是一根削尖的木棍。他将木棍翻转过来,用粗的那一头在自己手心敲了敲。
“用这里打。”
所有人都看懂了。
“戏演完了,你们就往山里跑,跑得越快越好,不要回头。”林渊继续部署,“我会让人在山里给你们留下一条活路。但是,谁要是敢在戏里自作主张,伤了不该伤的人,或者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冷。
“你们的家人在哪,祖籍何处,我查得一清二楚。我能给你们一碗饭吃,就能让你们全家,都再也吃不上饭。”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冰刀,插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破庙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分。
王二-麻子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地上。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爷,您放心!我们都懂!我们就是一群要饭的,绝不敢坏了您的规矩!”
“懂了就好。”林渊恢复了平静,“吃吧。”
一声令下,十几条汉子再也忍不住,疯了一样扑向食盒。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脸都是泪水和汤汁。那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吃到的第一顿饱饭。
林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回城的路上,小六子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他今天才算真正见识到,林渊的手段是何等的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一个馒头的恩,一句灭门的威,就将一群亡命之徒拿捏得死死的。
回到茶馆时,天已经蒙蒙亮。
林渊没有休息,他让小六子取来了针线和几块破布,还有一小罐鸡血。
陈圆圆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向外看。
只见林渊坐在灯下,正亲手“伪造”一件流寇的衣服。他将一块破布缝在衣服的肩膀上,针脚歪歪扭扭,显得极为粗糙。然后,他又用小刀在衣服上划开几道口子,再抓起一把炉灰,将崭新的破口处抹得又脏又旧。
最后,他用一根小木棍,蘸了点鸡血,小心翼翼地弹在衣服的袖口和前襟上。血点不大,呈喷溅状,看起来就像是在打斗中,被别人的兵器划伤后溅上的。
他做得极为专注,仿佛不是在做一件伪装,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件“证据确凿”的流寇血衣递给小六子。
“让王二-麻子穿上这件。记住,‘激战’过后,让他朝着西边跑,务必让吴家的眼线看到他的背影。”林渊嘱咐道,“跑出一段路后,让他把这件衣服脱下来,扔在路边的草丛里,要扔得随意一点,就像是仓皇逃窜时,不小心被树枝刮掉的。”
小六子接过衣服,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他已经彻底服了。林哥这心思,简直比绣花针还细!连劫匪逃跑后留下的线索都设计好了!
陈圆圆在门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终于明白了。
林渊导演的这出戏,观众不仅仅是锦衣卫和吴家。他真正的观众,是整个大明朝堂,是那位远在关外的平西王,甚至……是历史本身。
而他此刻,正坐在黎明前的微光里,为这场即将开演的大戏,缝上最后一根线。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落在了她的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进来。
“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