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湿意，缠缠绵绵落了整三日，将苏州府的青砖黛瓦浸得发亮，却洗不去街巷里弥漫的绝望气息。林微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身后跟着两名属官和数名禁军护卫，裙摆沾了泥点，却丝毫不影响她步履的沉稳。自前日查到苏州知府周文斌挪用赈灾粮的蛛丝马迹后，她便顺着线索追查，竟牵扯出本地望族沈家——沈家世代盘踞苏州，良田千顷，更是“摊丁入亩”新政推行以来，抵触最激烈的宗族之一，周文斌的奏报里，多次提及沈家“主动捐粮赈灾”，可百姓口中，却从未见过半粒沈家捐出的粮食。
“大人，前面便是沈府别院，传闻周知府近来常在此处议事。”属官李砚低声禀报，目光警惕地扫过前方朱门高墙的院落。院墙外植着几株老槐，枝叶被雨水打弯，落在墙头上，透着几分阴森。林微抬眸望去，沈府别院的门庭看着低调，门环却刻着繁复纹路，墙角的石狮子打磨得光滑，显见得常年有人打理，绝非寻常别院的规格。她刚要迈步上前，却见街角处踉跄跑过一个老妇，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孩童嘴唇干裂，气息微弱，老妇一边跑一边哭喊：“求求你们，给点粮吧，我孙儿快撑不住了……”
不远处，便是官府设的赈灾粥棚，可粥棚前守着几名衙役，手里拿着棍棒，对围拢的百姓厉声呵斥，粥锅里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舀粥的勺子更是颠来倒去，落到碗里只剩寥寥数滴。林微眸色一沉，快步走向粥棚，衙役见她身着官服，虽不知具体官职，却也不敢怠慢，纷纷躬身行礼：“大人安。”
“这粥便是你们给百姓的赈灾粮？”林微指着粥锅，声音冷冽。那衙役头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回大人，近来粮源紧张，只能先将就着，等后续粮草到了，必给百姓熬稠粥。”话音未落，旁边一名瘦骨嶙峋的汉子突然嘶吼起来：“什么粮源紧张！我昨日亲眼见沈府的粮车往城外运粮，一车车的白米，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只剩清汤寡水！”
汉子话音刚落，便被两名衙役按在地上，棍棒劈头盖脸落下：“大胆刁民，竟敢污蔑沈大人！”林微厉声喝止：“住手！”她上前扶起那汉子，见他后背已被打得渗出血迹，眼神却满是不甘。“沈府近日确有运粮出城？”林微问道，汉子咬牙点头：“每日寅时出城，往城西水神祠方向去，说是要祭祀水神，祈求止涝，可谁不知道，那水神祠早被沈家占了！”
水神祠？林微心头一动。苏州多水患，百姓素来信奉水神，城西水神祠始建于百年前，传闻颇为灵验，只是近年来鲜少听闻祭祀之事，竟被沈家占了去？她正思忖间，李砚忽然凑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小撮米粒，面色凝重：“大人，这是属下从粥棚后厨找到的粮米，看着不对劲。”林微接过米粒，只见那米粒色泽发暗，摸着有些黏手，凑近鼻尖轻嗅，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还夹杂着些许怪异的苦涩。
“拿银针刺探。”林微沉声道。随行的另一名属官张恒立刻取出银针，刺入米粒之中，片刻后拔出，银针尖端竟泛着淡淡的黑痕。“是毒？”张恒惊呼出声。林微摇头，指尖捻碎一粒米，仔细观察：“不是剧毒，却含着霉毒，长期食用会头晕乏力，体虚难愈，寻常百姓本就饥寒交迫，吃了这种粮米，只会雪上加霜。”她抬眸看向那衙役头领，眼神如刀：“这粮米从何处来？为何会带毒？”
衙役头领脸色煞白，双腿发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一队身着锦衣的家丁簇拥着一名锦衣公子而来，那公子面白如玉，眉眼间带着倨傲，正是沈家嫡子沈文轩。“哪位大人在此多管闲事？”沈文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林微，见她是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巡按御史林微，奉旨核查苏州灾情。”林微亮出令牌，声音没有半分波澜。沈文轩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朝廷会派巡按前来，且还是个女官，他定了定神，翻身下马，拱手道：“原来是林大人，失敬。只是大人初到苏州，怕是不知本地情况，这些刁民惯会造谣生事，粥棚的粮米皆是上好的陈米，何来毒性？”
“上好陈米？”林微将带毒的米粒扔到他面前，“沈公子不妨自己看看，这米粒霉变带毒，银针刺之发黑，你敢说无害？”沈文轩眼神闪烁，强辩道：“许是储存不当受潮所致，绝非人为。至于运粮出城，确是为了祭祀水神，近来涝灾不止，唯有祭祀水神，方能护佑苏州平安，这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既是为百姓着想，为何不将粮米赈济灾民，反倒拿去祭祀？”林微步步紧逼，“何况水神祠乃百姓共祭之地，何时成了沈家私产？本官倒要去水神祠看看，沈公子口中的祭祀，究竟是真是假。”沈文轩脸色愈发难看，伸手阻拦：“水神祠祭祀有祖制，外人不可擅入，以免冲撞水神，惹来更大灾祸。”
“本官奉旨行事，岂会惧什么冲撞水神？”林微侧身避开他的阻拦，挥手示意护卫开路，“若祭祀是真，本官自会恭谨相待；若有猫腻，休怪本官依法处置。”说罢，她带着人径直往城西而去，沈文轩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阴鸷，咬牙吩咐身旁家丁：“快去水神祠报信，让他们赶紧收拾妥当！”
城西水神祠坐落在河畔，青砖灰瓦的院落依水而建，门口立着两尊石刻水神像，神像面容威严，身上爬满青苔，透着岁月的沧桑。只是祠门紧闭，门口守着几名沈家护卫，见林微等人前来，立刻拔刀阻拦：“此乃祭祀重地，不许入内！”禁军护卫上前对峙，刀剑相向，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让开！”林微上前一步，令牌高举，“本官奉旨查案，谁敢阻拦，以抗旨论处！”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再硬拦，只能侧身让开一条路。林微推门而入，只见祠内院落荒芜，杂草丛生，与沈文轩所说的祭祀重地截然不同，唯有正堂方向传来隐约的动静。她快步走向正堂，推开门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都愣住了。
正堂内，水神塑像蒙着一层灰尘，神像前的供桌空荡荡的，哪里有半点祭祀的痕迹？反而在正堂两侧，堆放着数十袋粮米，袋口敞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白米，正是百姓口中沈家运出的粮食。而在供桌后方，竟挖着一个隐秘的地窖入口，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霉味。
“沈公子，这便是你说的祭祀水神？”林微转身看向随后赶来的沈文轩，语气冰冷。沈文轩脸色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林微示意护卫打开地窖，地窖内阴暗潮湿，堆放着大量霉变的粮米，与粥棚里的毒米一模一样，旁边还放着几个陶罐，罐子里装着褐色的粉末，凑近一闻，与霉米的怪异苦涩味如出一辙。
“张恒，查验陶罐里的粉末。”林微吩咐道。张恒取出银针，蘸了点粉末，银针瞬间发黑，他惊声道：“大人，这粉末剧毒，与霉米中的毒素同源，只是毒性更强！”林微眸色骤沉，原来沈家和周文斌不仅挪用赈灾粮，还将霉变的粮食混入粥棚，甚至用剧毒粉末加速粮米霉变，目的就是让百姓体虚无力，无法反抗他们的压榨，而好粮则被他们私藏在地窖里，伺机倒卖牟利。
“沈文轩，你可知罪？”林微厉声质问，声音震得正堂梁柱微微作响。沈文轩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却仍嘴硬：“我不知晓此事，定是下人擅作主张，与我沈家无关！”就在这时，李砚带着几名百姓走进来，其中便有方才在粥棚被打的汉子，汉子指着沈文轩怒吼：“你还敢狡辩！我父亲曾在沈府当差，就是发现你们私藏粮米、毒害百姓，才被你们害死，抛尸河中！”
其他百姓也纷纷控诉，有人说家人吃了粥棚的粮米后重病不起，有人说沈家强占良田，推行新政后更是变本加厉压榨农户。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心惊胆战，禁军护卫们看向沈文轩的眼神，满是怒火。林微握紧拳头，前世她见惯了职场倾轧，却从未想过封建权贵竟能如此草菅人命，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此刻她心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沉甸甸的责任感——新政若不能推行下去，若不能严惩这些蛀虫，天下百姓不知还要受多少苦难。
“将沈文轩拿下，封锁水神祠，清点私藏粮米和剧毒粉末，带回作为证据。”林微沉声下令，护卫立刻上前将沈文轩捆住，沈文轩挣扎着嘶吼：“林微，你敢动我沈家？我叔父乃是朝中御史，绝不会放过你！”林微冷然瞥他一眼：“本官行得正坐得端，纵然你后台再硬，也休想掩盖罪行。”
处理完水神祠的事，林微又带着人前往苏州知府衙门，周文斌见沈文轩被押来，顿时面如死灰，不用审问便招认了所有罪行——他收了沈家巨额贿赂，挪用朝廷赈灾粮交给沈家倒卖，又按照沈家的吩咐，将霉变毒粮投入粥棚，还在奏报中谎报灾情，欺上瞒下。证据确凿，林微当即下令将周文斌革职收押，同时让人整顿粥棚，将水神祠私藏的好粮取出，熬制稠粥赈济灾民。
百姓们得知真相，又见粥棚真的有了稠粥，纷纷跪地叩谢，哭声、谢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苏州府的街巷里。林微站在粥棚旁，看着百姓们捧着热粥狼吞虎咽的模样，眼眶微微发热，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些。李砚走上前来，低声道：“大人，沈文轩口中的叔父，是御史沈从安，此人与三皇子过从甚密，怕是会从中作梗。”
林微点头，她自然猜到沈家和朝中势力有关联，甚至可能牵扯到宇文铭，此次查办沈家，无异于直接与宇文铭的势力交锋。可她既然来了苏州，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哪怕前路荆棘丛生，她也要为百姓讨回公道，让新政在苏州真正落地生根。
天色渐暗，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晚霞。林微回到驿馆，刚坐下歇息，护卫突然来报：“大人，门外有一位老者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还带来了一幅图纸。”林微心生疑惑，让护卫将老者请进来。老者身着粗布衣衫，须发花白，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图纸，见到林微便躬身行礼：“老朽见过林大人，老朽是前苏州河工主事，姓陈，今日听闻大人严惩贪官污吏，为民做主，特来献上此图。”
林微接过图纸展开，只见上面画着苏州水系分布图，标注着各处堤坝、河道的位置，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注解，竟是一份详细的水利规划图。“陈老，这份图纸是？”林微问道。陈老叹了口气：“这是老朽毕生心血，苏州水患频发，皆因河道淤塞、堤坝年久失修，只是历任知府要么贪腐无能，要么被沈家胁迫，无人愿意整治水利。老朽听闻大人为治灾情亲赴苏州，又有治理黄河的良策，便想着将此图献上，或许能帮到大人，缓解苏州涝灾。”
林微看着图纸上细致的标注，心中满是感动，这图纸凝聚着陈老对苏州百姓的牵挂，更是治理涝灾的关键。她郑重地将图纸收好，对陈老道：“多谢陈老信任，本官定会妥善利用这份图纸，整治苏州水利，不让您的心血白费。”陈老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希冀：“老朽相信大人，大人是百姓的救星啊。”
送走陈老，林微对着水利图纸研究起来，结合她前世所学的水利知识，很快便有了初步的整治方案。可就在这时，驿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动，紧接着，李砚匆忙跑进来，脸色凝重：“大人，不好了，沈府的人联合部分地方乡绅，聚众围堵驿馆，声称您诬陷沈家，要求释放沈文轩，否则就要冲进来抢人！”
林微猛地站起身，眸色一沉。沈家人倒是动作迅速，竟敢聚众闹事，看来是想逼她妥协。她走到窗边，透过窗缝望去，只见驿馆外聚集了数百人，为首的是几名沈家的管事，正在煽风点火，人群情绪激动，不断朝着驿馆投掷石块，护卫们正奋力阻拦，局势岌岌可危。
更让她心惊的是，人群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动作矫健，不似普通乡绅百姓，倒像是受过训练的死士。林微心头一凛，沈家人怕是早有准备，聚众闹事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或许是想杀人灭口，毁掉证据，甚至……取她性命。
夜色渐浓，驿馆外的叫嚣声越来越大，石块砸在门上、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林微握紧拳头，眼神坚定——她绝不会让沈家人的阴谋得逞，只是眼下敌众我寡，护卫只有二十人，想要突围或坚守都并非易事。她深吸一口气，快速思索对策，目光落在桌上的水利图纸上，忽然心中一动，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转身对李砚道：“你立刻带两人，从驿馆后门出去，前往城西河畔，按照水利图纸上的标注，找到沈家私自改建的水闸，将水闸打开一道缝隙，引河水漫入沈家田庄。记住，动作要快，且不可惊动旁人。”李砚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沈家田庄多在低洼处，引河水漫灌，既能震慑沈家人，又能逼他们撤回围堵驿馆的人手，连忙领命而去。
安排好李砚，林微又对张恒道：“你带人守住驿馆大门，尽量拖延时间，若对方强行闯入，不必留手，优先保护证据和自身安全。”张恒点头应下，立刻前去部署。林微独自留在屋内，拿起桌上的佩剑，握在手中，剑身冰凉，却让她更加冷静。她知道，接下来的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而她必须撑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苏州的百姓，为了尚未推行到底的新政。
驿馆外的喧闹声愈发刺耳，隐约传来破门的声响，林微眼神一凝，迈步走向门口。她不知道李砚能否顺利完成任务，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危险，但她心中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只是她没料到，此次沈家聚众闹事，背后不仅有沈从安的授意，更有宇文铭暗中派遣的势力相助，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而那道被打开的水闸，除了震慑沈家，竟还引出了一桩尘封多年的秘事，牵扯出苏州水系之下，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