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湖如破碎的琉璃铺展在戈壁尽头。没有沙暴,没有铁屑,只有一片死寂的纯白。林不觉背着小石跋涉在盐壳上,每步都发出细碎的崩裂声。少年左臂岩石纹路已蔓至脖颈,呼吸时渗出的不再是青石碎屑,而是细小的盐晶。林不觉按在他后背的手掌结满白霜,寒髓咒自心口爬升,冻得指节发青。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三日前在铸剑坊强行催动内力,声带已被冰棱刺穿。
小石突然抓住他衣襟,右眼空洞无光。自从熔炉那夜,那双能看透魂魄的青瞳就永远熄灭了。少年枯指蘸着嘴角渗出的盐粒,在林不觉掌心缓慢划动:“水...在哭。”
盐湖中央孤悬着木屋,屋檐悬挂的不是铜铃铁环,而是三百零七面铜镜。镜面映着正午烈日,将木屋切割成无数光斑。院中盲眼老妪正用骨勺舀盐,她双眼覆着盐霜,左耳缺失,右手小指齐根断去。三个哑童蹲在盐堆旁,用陶片将盐粒拼成古怪文字。
林不觉踏进院门时,盐壳发出清脆的呻吟。老妪骨勺顿在半空,盐粒簌簌滚落。“守鼎人来了。”她声音像枯枝在盐壳上拖行,“赵都护说今日盐湖最静。”她摸索着指向盐湖,“我叫镜婆,钦天监最后一个司辰官。”
小石突然剧烈颤抖。他扑向盐湖边缘,将整条岩石左臂浸入水中。盐水漫过肩头时,少年浑身痉挛,盐晶从他七窍喷涌而出。林不觉急忙将他拖回,少年在沙地咳出的不是血,而是半片残镜。镜中映出盐湖底部——沉浮着三百零七具冰棺,每具冰棺里封着怀抱铜镜的孩童。
“他们不是魂。”镜婆枯手抚过小石额头,盐霜在她掌心融化,“是赵铮从三百零七个村子抓来的生辰童。玄鳞教把童魂炼成‘镜心’,说能照见守鼎人血脉。”她骨勺指向木屋,“我耳聋眼瞎,却能听见盐在哭。因为我的孙女...也在冰棺里。”
木屋门吱呀开启。哑童们退到墙角,中间站着个穿红袄的女童。她左眼嵌着铜镜,镜面映着林不觉冻青的脸。当她望向小石时,盐湖突然沸腾,三百零七面铜镜同时转向少年。
“阿沅...”镜婆踉跄扑去,却被红袄女童抬手震退。女童指尖滴落盐水,在地面蚀出焦痕。她左眼铜镜映出小石空洞的右眼,突然开口,声音却是成年男子的嘶哑:“林不觉,你徒弟的右眼,正好补我缺的镜心。”
盐湖炸开三丈高的水柱!三十七具盐傀从水中升起,每具傀儡胸膛嵌着铜镜,镜中映着不同孩童的脸。镜婆趁机将骨勺塞进林不觉手中:“用这个!盐傀怕真盐!”她撕开衣襟,腰间赫然烙着“叛监”二字,“景元九年,钦天监说我私改天象。赵铮挖我双眼,割我左耳。玄鳞教给我新眼...条件是用盐傀控北荒水脉。”
红袄女童左眼铜镜骤亮。三十七具盐傀同时抬手,盐水凝成锁链缠向林不觉脚踝。他挥动骨勺格挡,勺柄刻着的星图在日光下灼烧盐傀。但寒髓咒自喉部蔓延,每次挥勺都带出血冰。第六次格挡时,骨勺从中断裂。
“师父看!”小石突然扑向盐湖。他浸入盐水的岩石左臂开始融化,盐晶顺着他血管游走。少年右眼虽盲,左眼却映出惊人景象:红袄女童后颈有道细缝,缝里嵌着半块铜镜——正是镜婆孙女的脸。
镜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她撞向红袄女童,枯手抓向女童后颈:“阿沅!是奶奶啊!”盐傀锁链同时刺穿她双腿,老妪跪在盐壳上,血混着盐水流向湖心。三百零七面铜镜突然齐鸣,镜中映出无数个镜婆与阿沅相拥的画面。
红袄女童身体剧烈颤抖。她左眼铜镜映出两种影像:一半是镜婆血流如注的脸,一半是玄鳞教总坛的青铜鼎。当镜婆的血染红盐壳时,女童眼中的铜镜裂开细纹,嘶声道:“奶奶...鼎里...好冷...”
林不觉趁机将半截骨勺刺入盐傀心口。盐傀崩解,露出胸膛里冰封的孩童。但每解一具盐傀,小石岩石左臂就融化一寸。当第三具盐傀崩解时,少年整条左臂化为盐水,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停手!”镜婆嘶喊,“救阿沅...比救盐傀重要!”她染血的手在盐壳上划出星图,“真账在...桑水河底铜镜阵。赵铮用童魂炼镜,要照出守鼎人血脉!”
红袄女童突然抓住自己左眼!铜镜被生生抠出,血顺着她脸颊流进盐湖。镜中映出玄鳞教总坛:三百零七面铜镜围成巨阵,每面镜中都是不同孩童的脸。镜阵中央,白发老者盘坐鼎中,鼎身刻着“林正言”三字。
“爹...”小石白骨手指抠进盐壳。他右眼虽盲,左眼却映出镜中老者嘴唇开合:“石生...用我的血...毁镜阵...”
红袄女童将带血的铜镜塞给林不觉。她后颈裂口扩大,露出半张孩童的脸:“奶奶...镜心在...盐湖底...”话音未断,她身体突然崩解成盐粒,唯余半枚红袄碎片飘落镜婆掌心。
盐湖剧烈沸腾。三百零七面铜镜从檐角坠落,沉入湖底。镜婆抱着红袄碎片跪在盐壳上,血泪在盐面蚀出深坑:“阿沅八岁被捉...赵铮说她是灾星...”她染血的手指向湖心,“铜镜阵需守鼎人血启动。我孙女...是最后一面镜。”
林不觉喉间寒髓咒炸裂,冰棱刺穿声带。他无法说话,只能将铜镜按向小石白骨手臂。镜中映出惊人画面:桑水河底,三百零七面铜镜组成巨阵,阵眼是沉没的青铜鼎。鼎盖缝隙里,伸出半只苍白的手,手中握着半截青玉簪。
镜婆突然扑向盐湖!她沉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将红袄碎片抛向林不觉。盐水漫过她头顶时,老妪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告诉阿沅...奶奶没认出她...是怕...怕她不痛快...”
三百零七具盐傀同时崩解。盐湖恢复死寂,唯余三百零七道涟漪荡向岸边。林不觉抱着昏迷的小石爬上木屋,盐水从小石白骨缝隙渗出,在地板积成小小水洼。水洼倒影里,桑水河底铜镜阵缓缓转动,每面镜中都是不同孩童的脸。
红袄碎片内夹着半张盐图。盐粒在纸上聚成字迹:
铜镜非器,是三百零七双眼睛。
守鼎人血可毁镜,亦可明心。
桑水河底无鼎,鼎在人心。
——钦天监司辰官 镜婆 绝笔
夜幕降临。林不觉用盐粒在桌面拼出小石能摸懂的文字:“疼吗?”
少年摇头,白骨手指蘸着盐水,在桌面画出歪斜的桑水河图。当画到鼎的位置时,他突然剧烈颤抖,盐水从七窍涌出。林不觉急忙将他抱到窗边,盐湖月光映在少年脸上——他白骨手臂的缝隙里,竟生出细小的盐晶嫩芽。
木屋外,三百零七道涟漪仍未平息。林不觉喉间冰棱刺痛,他摸出红袄碎片裹住小石白骨手臂。盐晶嫩芽在红袄下微微发光,像三百零七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五日后,盐湖边缘。
林不觉背着小石踏上戈壁。少年左臂白骨缝里盐晶嫩芽已长至指尖,随呼吸明灭。林不觉喉部寒髓咒冻结了半张脸,右眼因强行催动金芒视力模糊。他最后回望盐湖——三百零七面铜镜沉在湖底,镜面朝上,映着整个星空。
驼铃声自戈壁深处传来。商队首领翻身下驼,他左眼覆着铜镜,右腿是盐晶打造的义肢。“林公子。”他声音沙哑,“我叫镜使,原钦天监司辰副官。赵铮挖我左眼,换这面照骨镜。”他掀开衣襟,腰间烙着“叛监”二字,与镜婆相同,“我儿子在桑水河底当镜心。取你心头血,赵铮便放他自由。”
小石突然抓住林不觉衣襟。他白骨手指蘸着盐粒,在镜使掌心画出“阿沅”二字。镜使浑身剧震,铜镜眼中滚落血泪:“我女儿...八岁失踪...”
林不觉喉间冰棱刺痛,他撕下衣襟,用血在布上画出桑水河图。镜使颤抖着接过布片,铜镜映出河底铜镜阵:“真账在阵眼...但启动需守鼎人血。”他解下水囊递给林不觉,“三日份的雪水,换你带话给我儿:盐湖月明时,爹在北门等他回家。”
水囊里沉着三百零七粒盐晶,每粒裹着细小的星光。
林不觉点头。他背着小石踏上驼队,最后回望盐湖。三百零七面铜镜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镜中映出的不是星空,而是三百零七张孩童的脸。当驼队转过山坳时,盐湖突然蒸腾起白雾,雾中隐约传来老妪哼唱的童谣:
镜照骨,盐洗心。
三百零七双眼睛,
看尽人间不平事,
不照权贵照苍生。
晨光刺破云层。林不觉摸着小石白骨手臂上新生的盐晶嫩芽,喉间冰棱随心跳微微震颤。他望向神京方向,三百零七面铜镜在身后沉入湖底,每面镜中映着不同的路。
盐湖终将干涸,
铜镜终将锈蚀,
唯有盐粒渗入大地,
在来年春天,
长成一片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