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旧事,像被这阵喧哗掀开的伤疤,瞬间在京都百姓口中炸开。那时言家还是煊赫的国公府,嫡长子言骁身为世子,文武双全却性子傲烈。北狄使者来访时,在宫宴上以边境三座城池为注,与言骁赌赛骑射。谁料言骁一时意气用事,不仅输了比赛,更将国公府历代积攒的家业赔了进去。消息传回府中,年迈的老国公气得当场呕血,当夜便撒手人寰。
“不忠不孝的东西!”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怒喝着,将半块发霉的窝头砸向言骁,“你爹被你气死,国公府被你败光,大周朝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谋逆犯上的奸贼!当年若不是你输了城池,北狄怎会嚣张这么多年?”妇人的咒骂声尖利刺耳,“亏得当今圣上圣明,派兵平定北境,还把你们这些祸根揪回来算账,真是死不足惜!”
“如今言家老二言靖又谋逆犯上,诓得我侄子杀进皇宫,命都没了!”
“老夫人也是糊涂!养出这两个孽障,连累整个言家抬不起头!”
“天子仁慈,怎么没直接斩了你们?!天啊!你们还我家侄儿的命来!”
污言秽语混着污秽之物一同袭来。
言老夫人闭着眼,眼角却渗出两行浊泪。
薛氏和两个儿媳用衣袖擦着脸上的脏污,泪水却越擦越多。
言骁的两个儿子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脸颊涨得通红,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敢出声——百姓的每一句咒骂,都像鞭子抽在他们身上。
“大哥,我们……”旁边的言泓刚开口,声音就带着哽咽。
他们自幼知道当年父亲年少气盛铸下大错,但这些年父亲带着他们四个一直驻守北境,多少次击退来犯的狄人,二哥和四弟还因此丧命,早已以命赎罪将功补过。
可百姓只记得当年的耻辱,忘了他们这些年的付出。
言澈别过头,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眶,自己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他心疼囚车里被唾骂的祖父母,更恨二叔竟犯下灭门之祸,自己一家只能听凭皇上处置,连为家人辩解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言家的门楣被污名压了八年,可身在边境的他们更清楚,父亲一家八口这些年在北境吃的苦,还有祖母在顺陵受的罪,都比这些咒骂更磨人。
苏奕晴站在醉风楼的二楼,远远看着囚车缓缓驶过长街,百姓的咒骂声还在身后回荡。
这九人她都没见过,不曾想第一次见到他们,竟是阶下囚。
不过……她有一种预感,老夫人回京,言家满门抄斩的事,怕是会有什么变故。
她转过身,看向跪在桌旁感激涕零的吴氏,叹了一口气,“大嫂快起来吧,我当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今儿正是吴氏邀约她到此间,就是特意为了感谢她的。
没想到正撞上朝廷押解重犯回京。
吴氏又磕了一个头,“当初若不是您提点我们分家,怕是我们一家三口也在斩首之列,夫君交代了我一定要好好给夫人磕个头。”
现在苏氏可不是言家妇了,她也不能再喊二弟妹,何况苏氏马上就是凌王妃,她可得好好敬着。
苏奕晴见状,忙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吴氏一把,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便觉那布料粗糙得硌人——想来分家后没了国公府的庇佑,吴氏一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快快起身吧,”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当初提点分家不过是我随口一句提醒,你们能果断脱身,终究是你们自己有主见,不必如此挂怀。”
吴氏这才敢慢慢直起身,依旧垂着双手恭立在旁,布满细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难掩眼底的感激。
她用袖口仔细擦了擦眼角,又躬身行了个浅礼:“夫人说笑了,那可不是随口提醒。当初若不是您透话让我们早做打算,我们夫妇俩怕是还蒙在鼓里,如今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这份恩情,我们一家这辈子都不敢忘。”
她顿了顿,偷偷抬眼瞥了苏奕晴一眼,见对方神色平和,才大着胆子继续说:“还有一事,想求夫人成全。我家玉凛如今虽进了书院,但性子毛躁,读书总沉不下心。听闻……听闻玉瑾世子刚得了乡试案首,夫子们都赞他是神童,治学极是严谨。我想着,能不能求夫人通融,让玉凛跟着玉瑾小公子一同学习,哪怕只是在旁旁听也好啊。”
说到最后,吴氏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玉瑾如今名声大噪,多少达官显贵想让子弟沾沾他的才气都求而不得。
他改姓了萧,和玉凛已算不上兄弟,她这请求确实有些唐突。
苏奕晴叹了一口气,“玉瑾在书院之事,我并不干预,他们二人能交好,便是他们的缘份。至于一同学习什么的,就看凛哥儿自己的本事了。”
吴氏惊喜交加,知道苏氏这是允了,当即又要下跪道谢,被苏奕晴稳稳拦住。
“不必多礼,”苏奕晴语气清淡,“只是丑话说在前头,玉瑾也只是个学生,也教不了旁人,凛哥儿能不能跟上,只看他自己。”
“是!是!”吴氏连连点头,脸上的愁云尽数散去,“我定会好好叮嘱玉凛,让他守规矩、勤读书,努力跟上世子!”
她又絮絮叨叨谢了好几句,才小心翼翼地喊了小二进来,请苏奕晴点菜。
现在留园成了京城门槛数一数二的地方,她是进不去了,只好腆着脸用往日的一点情份请苏奕晴出来吃顿饭。
正好苏奕晴也许久没到醉风楼来用膳了,就答应了下来。
她点了几个想吃的,也不贵,吴氏看了松了一口气。
苏奕晴知道她这是手头拮据,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大嫂你是认字的吧?”
吴氏忙点头,“我自小也学了几个字。”
苏奕晴道,“豫王妃开了个医学堂,收容并教授一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我正准备找个女先生教教孩子们认字,月钱十两,不知大嫂可愿意?”
吴氏一听,大喜过望,“我,我可以吗?”
她的夫君一个月才拿十五两,她若是去当夫子,就能挣十两?
苏奕晴笑笑,“行不行的你自己掂量,这个只是教些基础认字的活儿,只要让孩子们认得千百字即可,当然有许多是与药材和医术有关,我回头让人把医书拿去给你瞧瞧,若是有不认得的,也可来问我。”
“哎,好好!”吴氏一听放了心,只要认字,教起来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