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动了一下,光就钻了进来。
不是刺眼的那种,是淡淡的、泛着青灰的微光,从头顶的石缝里漏下来。我躺在地上,能感觉到身下冰凉的石面,也能感觉到有东西压在我的手腕上——是一只手,很轻,但一直没松开。
陆九玄坐在我旁边,靠着那把插在地上的剑。他的手臂缠着布条,血已经止住了,可脸色还是白的。他低头看着我,见我睁眼,手指微微收了一下。
“醒了?”他声音低,没什么起伏。
我没说话,脑子里还乱着。刚才那一瞬间的画面太清楚了,不是梦。我看见自己穿着红裙,站在一座高台上,四周都是火光,天空裂开一道口子,星盘在转,而我的手被钉在祭坛中央。
那不是这一世的事。
司徒墨站得远些,靠墙坐着,九条尾巴在他身后轻轻垂着,金光比之前暗了些,但能看出来它们在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神没躲,也没笑,只是点了点头。
我慢慢坐起来,胸口有点闷,像是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还在发烫,吊坠贴着皮肤,热度不散。
“你还记得什么?”陆九玄问。
我想了想,说:“我穿男装,不是为了躲人。”
他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盯着他,“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选的。流浪的时候,穿成男人方便,不会被人盯上。进了书院,继续这样,也是怕麻烦。可现在我知道了,这不是我选的。”
我停了一下,喉咙有点干。
“是我的血脉不允许我变成‘他’。”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可它就是对的,像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石壁忽然亮了一下。
我们三人同时转头。那不是火光,也不是反光,是刻在墙上的字迹自己浮现出来的。一行一行,从下往上爬,像是有人用看不见的手一笔笔写上去。
“观星者,不可易性而存。”
司徒墨念了出来,声音很轻。
我盯着那些字,心跳变快。它们和我掌心曾经闪过的符纹一样,形状古怪,可我认得。不是学来的,是身体记得。
“若以异形载之,则力反噬其主,天地崩乱。”陆九玄接着念下去,眉头皱了起来。
墙上继续显出新的字。
“血脉至纯者,承天命而控星轨;唯守本源,方可镇星。”
我闭了闭眼。
原来如此。
我不是因为怕才穿男装。我是因为不能。
从小到大,每次我试着把自己当成男孩,身体就会出问题。第一次穿上书院发的男袍那天,我整夜发烧,吊坠烫得像要烧穿皮肉。后来我捡到一个死去的小女孩留下的发带,明明和我没关系,我却抱着哭了半天。还有一次,我在集市上看到两个女修练剑,她们的动作很普通,可我站在那儿,腿都动不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扯着。
我一直当那是巧合,是情绪波动。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血脉在提醒我——你错了,回来。
“所以……”我睁开眼,看向他们,“我不是在伪装,我是在对抗我自己。”
司徒墨站起来,走了两步,停在我面前。
“你没有对抗。”他说,“你在挣扎。你明明感觉到了不对,却不敢承认。因为你怕一旦承认,就得面对更多事。”
我抬头看他。
他没躲我的视线。
“你怕一旦承认你是谁,这个世界就不会放过你。”
我喉咙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说得对。
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不说,不提,不表现,就能活得简单点。我可以做个不起眼的少年,混在书院里,学点本事,活下去就行。我不需要谁记住我,也不需要承担什么。
可命运不是这么算的。
我越是隐藏,力量越不稳定。每一次觉醒,都差点毁掉周围的一切。陆九玄挡过我失控的一击,司徒墨替我承受过反噬的痛。他们都在为我的“隐瞒”付出代价。
“我不是为了安全才穿男装。”我低声说,“我是为了逃避。”
陆九玄突然开口:“那你现在逃够了吗?”
我抬头看他。
他目光很稳,没有责备,也没有催促,就那么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抬起手,放在胸前。吊坠还在发烫,但这一次,我没有抗拒那热度。我让它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流进手臂,流进胸口。
体内的气息开始变化。
不是暴躁的冲撞,也不是混乱的翻涌,而是一种沉下来的节奏,像水找到了河床,风找到了山谷。
我的眼睛开始发热。
金色从瞳孔边缘漫上来,竖纹一点点成形。这一次没有疼痛,也没有挣扎,就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陆九玄往后退了半步。
司徒墨的手按上了腰间的断刀。
我不是威胁。
我在回归。
“我不是逃命才活着。”我站起来,声音比刚才稳了许多,“我是为了回来才一次次重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震了一下。
头顶的星盘碎片轻轻晃动,发出一声极轻的鸣响,像是回应。
我抬起手,掌心朝上。一道金纹浮现在皮肤上,和墙上的文字完全一致。它亮了一下,然后沉入皮下,消失不见。
周围的空气不再扭曲,星盘也安静了下来。
我转头看向那座雾中的殿宇。门还是开着一条缝,里面黑着,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在等我。
司徒墨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你从来都不是在躲。”
我没回头。
“你是在等这一刻。”
陆九玄拔起地上的剑,握在手里。剑身微颤,发出低鸣,但他没有收剑。
“准备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刚要迈步,忽然顿住。
耳边响起一句话,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我心里冒出来的。
“汝身不可承力,唯归本源,方可镇星。”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很短,手背有旧伤疤,袖口还沾着草药灰。这双手做过很多事——捡过废铁,拿过匕首,握过剑,也救过人。
可它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我”。
我慢慢解开外袍的带子。
陆九玄猛地抬头:“你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把外袍脱下来,叠好,放在地上。
里面的衣衫很旧,是书院统一发的粗布衫,宽大,看不出身形。我伸手摸了摸领口,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裂痕,是上次逃跑时被树枝勾破的。
我抓住两边,用力一撕。
布料裂开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我一层层撕开,直到只剩下最里面那件。它也是粗布做的,可剪裁不同,袖口窄,腰身收着,是我偷偷改过的。
这是我给自己留的一点余地。
不是为了继续伪装,是为了有一天,我能亲手把它脱掉。
我抬脚,跨过地上的外袍。
赤脚踩在石面上,凉意从脚心传上来。
我没有回头看他们。
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又一步。
雾中的殿宇近了些。门缝里透出一点光,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照过来的。
司徒墨跟了上来,站在我左边。
陆九玄迟疑了一下,也迈步向前。
我们三人并排站着,面对那扇门。
我抬起手,准备推。
就在指尖碰到门框的瞬间,体内忽然一紧。
血脉在跳。
不是警告,不是抗拒。
是呼应。
门缓缓开了。
里面没有灯,也没有火,可地面是亮的。一条线从门口延伸进去,像是用光画出来的路。
我踏进去第一步。
脚底传来温热的感觉,像是踩在晒过的土地上。
第二步,空气中多了点味道,不是香,也不是臭,是一种很老的气息,像是翻开一本埋了百年的书。
第三步,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说话,也不是风声。
是心跳。
很多心跳,重叠在一起,快慢不一,可都在同一个节奏里。
我继续往前走。
司徒墨和陆九玄跟在后面,谁都没说话。
路的尽头是一座台子,不高,四四方方,上面空着。
我走上去,站定。
台子中央浮现出一个影子。
不是人形,也不是动物,像是一团流动的光,又像是未成型的记忆。
它不动,也不说话。
可我知道它在等我做什么。
我伸出手。
掌心向上。
影子慢慢下沉,落在我的手上。
一瞬间,我看到了很多画面。
一个女孩在雪地里奔跑,手里拿着一片星形的石头。
一个少女跪在祭坛前,泪水滴在刻满符文的地面上。
一个女人站在崩塌的城楼上,身后是燃烧的天空。
她们都是我。
不是前世,不是幻象。
是我。
我收回手,闭上眼。
再睁开时,目光扫过陆九玄和司徒墨。
“我不会再藏了。”我说。
陆九玄点头。
司徒墨没说话,但他的尾巴轻轻晃了一下,尾尖指向台子后方。
那里,墙上又出现了新的字。
我走上前,伸手抚过那些痕迹。
指尖刚触到墙面,最后一道封印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