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奇谋的惨败,如同一盆冰水浇在钟离昧头顶,让他从速战速决的急切中彻底冷静下来。损失数百精锐工兵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对手。韩信不仅善守,更善谋,其心思之缜密,应对之迅捷,远超预期。强攻损失巨大,奇袭又被识破,萧县这块骨头,比他想象的要硬得多,也棘手得多。
楚军大营的气氛,因接连受挫而显得有些压抑。将领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等待着主帅新的决策。
钟离昧负手立于帐外,久久凝视着那座在冬日薄暮中显得愈发森严的萧县城池。城墙上的“韩”字帅旗和“横野大将军”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无声的嘲讽。
“不能急,不能乱……”钟离昧在心中告诫自己。项羽的严令如同鞭子抽在身后,但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韩信摆明了要依托坚城消耗他,他绝不能落入对方的节奏。
他的目光从城墙缓缓下移,落在了环绕萧县西北、最终汇入濉水的那条不算宽阔,却对城池至关重要的河流——睢水上。萧县军民饮用、灌溉,乃至守军日常所用,多依赖此水。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水!
“传众将议事!”钟离昧猛地转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峻。
片刻后,中军大帐内,钟离昧指着地图上睢水上游的一处狭窄河谷,那里距离萧县约二十里,地势较高。
“韩信倚仗者,坚城也。然,城中数万军民,每日饮水几何?若断其水源,不需十日,军心自乱,城池不攻自破!”
众将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纷纷露出亮光。此计甚毒!但确实直击要害!相比于强攻城墙,断流取水无疑是一条代价更小、效果可能更显着的途径。
“将军英明!”副将赞道,“末将愿率一军,前往上游筑坝断流!”
钟离昧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筑坝断流,动静太大,且易被韩信游骑发觉。我要的不是完全断流,而是……投毒!”
投毒?!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此计更为酷烈,有伤天和,但若成功,效果也更为恐怖和迅速。
“搜集军中所有能致人呕吐、腹泻、乃至无力的药材,或就地采集有毒植物,研磨成粉。”钟离昧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选派精锐死士,携毒药秘密潜行至睢水上游,选择水流较缓、靠近萧县取水区域的数处地点,分批、分时投入水中!剂量不需立时毙命,但要能令饮者病倒,丧失战力!”
他看向众人,语气森然:“我要让萧县城内,井水枯竭,河水腥臭!我要让韩信麾下的士卒,拉得提不动刀,站不稳城墙!我要让满城百姓,在病痛和恐慌中彻底崩溃!”
“此计若成,萧县必破!韩信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挽败局!”钟离昧一拳砸在地图上萧县的位置,眼中尽是狠厉之色,“此事需绝对隐秘,执行之人,务必小心,若被俘,当知如何行事!”
“末将等明白!”众将肃然领命,知道这是决定战局走向的狠招,纷纷下去准备。
与此同时,萧县行辕内,韩信同样在思考着破局之策。挫败地道阴谋,只是防御的成功,并未改变被围困的态势。钟离昧大军依旧围城,粮草物资消耗日巨,长期困守,并非良策。
“钟离昧接连受挫,必不肯善罢甘休。”韩信对蒯彻、孔聚等人道,“强攻损失大,奇袭被识破,依二位先生之见,其下一步,会行何策?”
孔聚沉吟道:“《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钟离昧伐谋、伐兵皆未得手,或会行更阴损之法。”
蒯彻目光扫过沙盘上蜿蜒的睢水,缓缓道:“大将军,我军固守,所恃者,城坚、粮足、水沛。若前两者一时难破,那么……”
韩信眼神一凛,瞬间抓住了蒯彻未尽之意:“水源!”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可能!对于一座被围困的城池而言,水源就是生命线!一旦水源被断或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立刻加强睢水沿线巡逻!尤其是上游方向,多派斥候!城内所有水井,严加看管,并立刻勘察,寻找是否有地下暗河或其他备用水源!”韩信当机立断,下达命令。
然而,钟离昧的动作更快,也更隐蔽。
当夜,数支由楚军死士组成的小队,借着夜色掩护,如同鬼魅般绕过萧县外围的明哨暗卡,悄无声息地潜行至睢水上游。他们选择了几处河道拐弯、水流相对平缓,且距离萧县主要取水点不远的地方,将携带的、用油纸包裹的毒药粉末,小心翼翼地投入水中。药粉遇水即溶,无色无味,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的萧县漂去。
第二天,一切似乎如常。萧县城内军民依旧从睢水取水饮用、做饭、洗涤。
但到了午后,异常开始出现。
先是军营中,部分士卒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腹痛、腹泻、恶心呕吐的症状。起初并未引起太大重视,只以为是寻常的肠胃不适或受了风寒。但很快,出现类似症状的人越来越多,从军营蔓延到城内普通百姓家中!症状也愈发严重,一些体弱者开始发烧、脱水,甚至卧床不起。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在萧县城内蔓延开来!
“水!是水有问题!”有经验的老吏或郎中断言,“河水被投毒了!”
消息传到行辕,韩信、蒯彻等人脸色骤变。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立刻下令!全城严禁饮用睢水!已取用水者,尽快催吐!召集所有郎中,全力救治病患!”韩信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迅速做出应对。
然而,命令下达容易,执行却困难重重。萧县数万军民,日常用水量极大,突然断绝睢水水源,立刻引发了更严重的混乱。城内水井数量有限,且水位因冬季而下降,根本无法满足需求。人们提着水桶在水井旁排起长龙,为争抢一点干净的井水,不时发生争吵甚至斗殴。
军营中,病倒的士卒数量持续增加,虽然暂时无人死亡,但战斗力严重受损,城头守备力量明显减弱。一种绝望和恐慌的情绪,笼罩了整个萧县。
骆甲、赵贲拖着病体来到行辕,脸色苍白:“大将军,军中病倒者已逾三成,且还在增加!士气低落,再这样下去,恐怕……”
情况万分危急!钟离昧这一手釜底抽薪,几乎要将萧县逼入绝境!
行辕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孔聚焦急地踱步,蒯彻眉头紧锁,连一向冷静的韩信,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必须尽快找到新的水源,或者……净化河水!”韩信沉声道。
“净化河水谈何容易?毒性不明,且水量巨大……”孔聚摇头叹息。
“掘井!立刻组织人手,在城内多处同时掘井!”召平提议,但这需要时间,而且能否掘出足够的水源亦是未知。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墨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将军,属下或有一法,可试解此厄。”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只见墨雪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工师服,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她手中捧着几个陶罐和一些奇怪的滤材。
“墨司丞,你有办法净化河水?”韩信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墨雪走到堂中,将陶罐放下,冷静地分析道:“属下检查过病患症状及河水样本,楚军所投之毒,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更像是大量使用某些能引起肠胃剧烈反应的草药或矿物。此类毒物,或可尝试过滤、吸附之法。”
她指着带来的东西:“此乃多层滤瓮,内填洗净的细沙、木炭、碎石,层层铺设。可将疑似有毒的河水倒入,经层层过滤,或能去除部分毒性。另,属下发现,将水煮沸半个时辰以上,亦能减弱其毒性。可命人大量收集木炭,赶制此类滤瓮,并于各营、各坊设立沸水点,强制要求所有饮水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
这只是理论上的方法,效果如何,无人可知。但在眼下这绝境之中,这无疑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韩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就依墨司丞之法!召平、陈涓,立刻组织全城民夫,搜集材料,全力赶制滤瓮!孔聚,负责协调各营各坊,设立沸水点,严令执行!凡有违令直接饮用生水者,重责不贷!骆甲、赵贲,即便抱病,也需稳住军心,告诉将士们,大将军与他们同在,必有解法!”
整个萧县,在绝望中再次被动员起来。人们为了生存,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木柴被源源不断送来,大锅架起,火焰升腾。简陋的滤瓮被迅速制造出来,虽然粗糙,却承载着生的希望。
墨雪亲自守在最大的一个沸水点旁,指挥着士卒和民夫操作,并不断观察、调整着滤材的配比和煮沸的时间。
一天,两天……病倒的人数增长速度开始放缓。虽然依旧有人因体弱或之前中毒较深而病情沉重,但新的中毒案例大大减少。经过过滤和煮沸的水,虽然味道可能有些怪异,但至少饮用了不会立刻引发剧烈的病症。
萧县,在这致命的一击下,竟然奇迹般地再次稳住了阵脚!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城外的钟离昧,很快通过细作得知了萧县内的变化。当他听说韩信竟然用“过滤”和“煮沸”这种看似笨拙却有效的方法,化解了他的投毒之计后,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
他站在营帐外,望着那座在严冬中依旧顽强挺立的城池,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个韩信,难道真是毫无破绽的吗?为什么每一次看似绝杀的攻击,都能被他找到办法化解?
“传令……”钟离昧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疲惫,“继续围困!我倒要看看,他韩信能坚持到几时!他城中的木柴,总有烧完的一天!”
投毒之计,虽未竟全功,却也极大地削弱了萧县的守备力量。战争,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双方都在比拼意志,比拼耐力,看谁先撑不住那最后一口气。
萧县,已成人间地狱,亦是英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