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衙署深处的这间书房,时间仿佛凝滞。司正说完那句意味深长的开场白后,便不再言语,只是专注地运笔,宣纸上墨迹渐浓,勾勒出某种难以辨识的古老符箓雏形。沈砚立于书案前丈许之地,并未贸然开口,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份无形的审视。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檀香,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力量波动,源自眼前这位看似寻常的老者。
良久,司正终于搁下笔,抬起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坐。”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梨花木圈椅。
沈砚依言坐下,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古渡口之事,皇城司已知晓。”司正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星主临世,非同小可。你能活着回来,已属不易。”他话锋微转,“不过,皇城司不是善堂,更非避风港。老夫召你前来,也非是为了抚慰败军之将。”
“沈某明白。”沈砚沉声道,“司正大人有何见教,但讲无妨。”
“见教谈不上。”司正轻轻拂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只是想给你,也给那铜匣,一个相对合理的容身之处。平城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单凭你们几人,如无根浮萍,随时可能被暗流吞没,甚至……牵连更多无辜。”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加入皇城司,挂个‘顾问’的虚职,秩比三百石。位份不高,却可得一重官身皮囊,行事多少方便些。更重要的是,皇城司的档案库,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沈砚心中念头飞转。司正的话半真半假,招揽是表象,利用是实质。皇城司显然想借助他的“洞玄之眼”和铜匣来达成某种目的,同时也想将他置于监控之下。但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触核心机密、获取资源、在平城站稳脚跟的机会。风险与机遇并存。
“司正大人需要我做什么?”沈砚直接问道。
“很简单。”司正微微一笑,“用你的眼睛,帮皇城司‘看’清一些迷雾。比如,这平城气运紊乱的根源,比如,某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至于具体事务,雷啸会安排。”他拿起书案上一枚造型古朴、刻有“皇城司顾问”字样的铜牌,推到沈砚面前,“这是你的身份凭证。明日便来点卯吧。”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裹挟着看似温和的强势。
沈砚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枚尚带一丝温热的铜牌。“沈某,领命。”
……
次日清晨,沈砚准时出现在皇城司衙署的签押房。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青衫,并未更换皇城司的制式服饰,那枚顾问铜牌随意系在腰间。即便如此,他踏入这座森严衙门的那一刻起,便感受到了无数道或明或暗、充满各种意味的目光。
点卯的过程枯燥而程式化。负责登记的小吏态度冷淡,只是机械地记录下他的名字和职衔,连头都未曾抬起。周围一些同样等候点卯或办理公务的缇骑、官员,则交头接耳,投来打量、好奇、甚至隐含敌意的视线。一个毫无根基、凭空得来的“顾问”,在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眼中,无异于“幸进之徒”。
点卯刚毕,一个粗豪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哟,这位便是司正大人破格提拔的沈顾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看着……倒也寻常得紧。”
沈砚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身着缇骑劲装的中年汉子,正抱着双臂,斜睨着他。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凶悍,周身气运驳杂,核心处却缠绕着一股青黑色的戾气,与周围其他皇城司人员迥异,显然是个刺头,而且其气运深处,隐隐与一股更庞大、更阴冷的势力有着一丝勾连——正是那位宇文副指挥使的气息。
这汉子名叫雷虎,是衙署内有名的高手,也是宇文副指挥使的得力干将之一。他此刻出面挑衅,背后授意不言而喻。
签押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不少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皇城司内等级森严,但也信奉实力为尊,新人受点“敲打”是常事,更何况是沈砚这种空降的“关系户”。
沈砚面色平静,看着雷虎,淡淡道:“阁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雷虎!”汉子声若洪钟,震得房梁似乎都在作响,“听说沈顾问身负异术,眼力惊人?不知能不能看出,老子今天早饭吃的什么?”这话引得周围一阵低低的哄笑,充满了恶意。
沈砚并未动怒,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洞玄之眼”悄然运转,并非观其气血食物残渣,而是直窥其气运根本。刹那间,雷虎周身气运流转的细微之处,近期萦绕不散的晦暗、近期因某些行为而产生的因果线,乃至他内心深处极力掩盖的某些情绪波动,都如掌上观纹般清晰起来。
“看来雷缇骑今日胃口不佳,”沈砚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雷虎双眼,“并非因为早饭,而是因为……三日前的子时,西市狗脊巷的那桩差事,折了手下整整一队兄弟,回来却只能报个‘遭遇悍匪,力战不敌’吧?”
雷虎脸上的横肉猛地一僵,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那件事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更是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才压下去,对外严格保密,这小子如何得知?!
沈砚不等他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雷虎心头,也敲在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上:“你气运之中,煞气与怨念缠绕,尤其眉心一缕黑红血光,正是麾下枉死兄弟不甘的残念所聚。你上报时,隐去了对方动用违禁军弩的事实,也隐去了你因贪功冒进,才致使兄弟们陷入重围的关键吧?哦,对了,你左肋下三寸的那处新伤,也并非刀剑所致,而是被某种特制的三棱透骨钉所伤,钉上淬有麻痹筋骨的‘软筋散’,否则以你的横练功夫,也不至于让兄弟们死伤那般惨重……”
“你……你胡说八道!”雷虎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沈砚的手指都在颤抖。沈砚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剥开他竭力掩盖的伤疤,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周围的哄笑声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探究、乃至带着一丝畏惧的目光。
沈砚踏前一步,逼近雷虎,目光如冰冷的深潭,倒映出对方惊惶失措的脸:“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雷缇骑,皇城司的规矩,是先用证据和道理说话。若道理讲不通……”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我的‘拳头’,未必就比你的软。”
雷虎被那目光看得心底发寒,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剥开晾晒。他想暴起发作,想用武力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闭嘴,但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话语中蕴含的力量,却让他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竟连一丝动手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尤其是那“三棱透骨钉”和“软筋散”,这细节连司内验伤的医师都未曾完全查明!
“你……你……”雷虎嘴唇哆嗦着,最终在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注视下,羞愤、恐惧、难以置信等情绪交织爆发,猛地一跺脚,推开围观人群,近乎崩溃地冲出了签押房,连句狠话都没能留下。
签押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与惊疑的目光,看着那个依旧平静站立在原地的青衫少年。他们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武力上的碾压或新人的屈辱,却没想到,沈砚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仅凭寥寥数语,便如同施展了定身咒与读心术的结合,将一个凶名在外的老资格缇骑逼得心神失守,狼狈而逃。
这无关武力,这是智慧与神秘能力的绝对碾压,是另一种形式的“拳头”,更符合皇城司这暗流之地“先讲理”的潜规则,却也更加令人心悸。
沈砚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那负责登记、此刻已目瞪口呆的小吏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从容地向着衙署内分配给“顾问”的临时值房走去。
在他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中,一道来自角落阴影里的、更加阴冷的目光,遥遥锁定着他的背影,带着一丝忌惮与更深的寒意。那是属于宇文副指挥使一系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