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使团的鎏金马车在烈日下缓缓前行,车辕上的铜铃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已过了荆州,正顶着烈日行驶在去往苍州的官道上。可越往前行驶,官道显得越是拥挤。
身着竹甲或皮甲的突厥勇士不断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为首的使臣贺恕统领掀开车帘,被官道上的景象惊得皱起眉头。
“统领,这大景的官道怎的比草原上的羊群还拥挤?”一个年轻的勇士操着生硬的大景话问道。
贺恕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眯起眼睛,看向尘土飞扬的官道。
前方三三两两的壮年男子虽然穿着粗布衣衫,看上去像是普通百姓,你但走路的姿势却整齐有劲。
有的人甚至走路还有些瘸,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们行进的速度。
“那不是像普通百姓。”贺恕用突厥语低声道,“你看他们虎口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的手。”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背着包袱的汉子被关卡的官差拦住,为首的差役厉声喝道:“路引拿出来瞧瞧!”
“军爷行行好,”一个方脸汉子忙赔着笑,“俺们是王家村的,村里遭了洪水……”
“放屁!”那差役打量着他,突然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了里面没来得及换的军制里衣。
“你们几个也是荆州大营的逃兵吧?”那差役怒目凝视。
“不,我们不是,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话未说完,那方脸汉子猛地推倒差役,拔腿就往前奔。
其他几个差役见状,慌忙拿起武器想要追赶,却被更多的逃兵推倒。
逃兵们开始疯狂的冲过关卡往前拥挤,生怕一个慢了就到不了苍州,被抓回去。
那些差役刚爬起来,又被路过的逃兵推倒或撞倒。
这里发生的,原来是因为前些日子韩蕾和大字队的兄弟们,在荆州军队里播下的种子,现在发芽了。
由于苏家和兵部长期克扣大景军队的军饷,大量的荆州士兵听说苍州又双倍军饷,纷纷寻找机会逃出军营,投奔苍州。
按理说军律严苛,逃兵被视为重罪。逃兵一旦被抓,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处死,家属也可能连坐受罚。
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荆州驻军将军苏淇因爆炸身亡,军营里本就人心惶惶。
荆州府衙配合军营调查,还未找到原因和可疑人员,又遇到了连日暴雨引发洪灾。
府衙与军营联手救灾,无心再顾及苏淇身亡之案。
加上京畿范围附近又刚接到新帝登基昭告天下的消息,新的兵部命令还未出来,民间更是各种混乱。
士兵们趁着出来救灾之时,大量的人换去衣裳混入百姓之中逃离。
这不是几个,而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其中不乏一些千夫长以下的小将领也去投奔苍州。
军营里,将领本就不如士兵多,待发现后,由于人数太多,高层将领也是顾得了东就顾不得西。
发生如此大规模的逃跑,荆州军营的高层将领明知只是为何,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人都是利益性动物。长期克扣军饷,士兵们早已怨声载道,只需一点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再加上韩蕾当时留下大一大二,一路上收拢受荆州附近以为洪灾无家可归的流民,这些流民也互相搀扶着赶往苍州,混入逃兵之中。
所以,荆州军队要想抓捕逃兵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逃兵一奔跑,官道上的队伍更见拥挤混乱。
一个摔倒在地上的关卡差役,突然抓住了一个逃兵的裤脚。
“抓到了,抓到了。”他立即放声大喊。
可还不等其他的差役过来帮忙,那逃兵已一脚踢在他的鼻梁上。
“啊哦!”
他痛呼一声,松手捂住鼻子,逃兵趁机又往前奔逃,一转眼便隐入人群中,踪迹难寻。
突厥武士们下意识按住刀柄,贺恕首领却抬手制止:“别管闲事。”
他注意到那些所谓的“流民”里,有两瘦高个正在分发面饼,他们动作利落,分明是受过训练的。
官道旁的茶棚里,两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苏将军死得蹊跷,说是天雷劈的,可那日明明……”
“嘘!”同伴紧张地看了眼突厥马车,“现在满大街都是逃兵,据说苍州那边开出了双倍军饷。都说乱世出枭雄,苍州会不会……”
“这话可不敢乱说,”那商贾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赶快喝吧,喝了还要赶路呢!”
烈日将官道烤得发烫,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
贺恕首领放下车帘,对身旁的突厥勇士吩咐道:“记下来,荆州驻军已溃,苍州正在扩军。”
说完,他挥了挥手,马车又继续在拥挤的官道上艰难前行,身后扬起一片浑浊的烟尘。
贺恕的马车后方,玉伽公主的马车帘幕微动,一只素手掀起布帘,露出了半张精致的脸庞。
玉伽公主望着官道上蜿蜒的人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逃难者的身影。
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啼哭的婴孩,佝偻老者搀扶着病倒的弱小,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同样的灰败颜色,只有那些逃兵眼里闪着几分光芒。
看来,大景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玉伽公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银铃,想着自己用一身幸福换来的粮食和布匹,现在都化作了泡影,她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马车碾过坑洼,她身子一晃,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扫过她满是愁容的脸颊。
她探出头问骑马并行在旁的唐小童:“小童,你说苍州王妃真的能帮到我们吗?”
唐小童面上也露出一丝担忧:“如此多的难民到苍州,王爷和王妃安置起来肯定也困难。不过……玉伽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促成这件事的。”
“哎!”玉伽公主又深深的叹了口气,“恐怕苍州王妃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上突厥。”
唐小童没有搭话而是勒紧缰绳,枣红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猛地夹紧马腹冲到前方土坡上极目眺望。看着烈日下,逃难的人流像条垂死的巨蟒,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他的心里也没底了。
他知道王爷和王妃在收容难民和乞丐到苍州发展,可这也太多了。
他无法想象王爷和王妃需要拿出多少粮食来养这些难民。如此情况之下,王妃又如何有心情与突厥经商?
可他要帮玉伽公主通过贸易换取粮草的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暂时先安抚玉伽公主。
“其实……”唐小童回到马车旁,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王妃现在也许会有些忙……”
他故意挺直腰板,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等王妃忙过这阵……”
玉伽忽然伸手按住晃动的车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给我,这是我的。”
“求求你,先让我给孩子吃吧!孩子已饿得不行了……”
远处又传来难民争夺面饼的嘶吼声,混着孩童的啼哭,让人看着只觉心酸不已。
“小童。”玉伽公主抬头望着突厥的方向,喃喃道:“我知道……你也并没有把握,是我痴心妄想了。”
唐小童带着防身的佩刀突然撞上马鞍,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他慌乱地按住刀柄,却摸到鞘上三道陈旧的砍痕。
那是许多年前,他父亲在突厥战场上突围时留下的。
“照这个速度,再走三日就到苍州地界了。”
唐小童扯下腰间的水囊递给玉公主,牛皮囊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干燥的尘土里。
他垂下眼眸不敢去看玉伽公主眼里的愁苦和期盼,只是诚恳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不仅仅只是为了你。”
马车内传来银铃急促的晃动声,像是主人突然握紧了手腕。
当银铃声响平息时,玉伽的声音混着信任传来:“那就继续走吧。”
她放下车帘的刹那,官道旁的树上飘落一朵美丽耀眼的红花,落在了她的车顶上……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像是打翻了的胭脂盒。
白日里灼人的热气渐渐消散,微风拂过树梢,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勾勒出温柔的轮廓,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天空,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赵樽还在水泥厂忙碌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正指挥着工程队和运输队的人员调配,声音洪亮而有力。
“明日一早必须准时出发,前日赶去的路基队已在甘络县筑出了一段路基,就等我们的水泥!”
工人们齐声应和,干劲十足。
受到甘络县令程靖泽的启发,赵樽觉得扶风县的水泥厂产量跟不上。
他便在短短几天,将水泥厂和建筑队、运输队、工程队再次裂变出几队人手,选出经验丰富的老员工担任负责人,基层员工由挑选新加入的流民填充。
除了承建甘络县的工程,其余的将派往苍州各县,带上图纸和经验在那里就地建厂,就地施工,就地发展。
这样便能快速复制整个扶风县的操作,既是市政民生工程,费用就由各县府衙自行承担。
赵樽还令骆海冻结苍州所有收拢的赋税,不再上交朝廷,而是用于各县支付“以工代劳”的各种费用,安置解决大量流民的工作岗位。
原苍州知州孙文远被拿下,骆海升任苍州知州,这些政令施行起来自然方便了许多。
北关驻军已归于赵樽麾下,苍州知州被取替,如今赋税又脱离朝廷。
自赵樽被封苍州王到现在,短短七个多月,他就在不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从军事和财政上完全独立出来,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治州”。
另一边,华天佑正带着府兵们将一袋袋生产好的水泥搬上三蹦子。
因为要跨县运输,韩蕾又给运输队添置了许多烧油的三蹦子,一箱油跑一趟来回不成问题。
这些新添置的运输工具整齐地排列在厂区空地上,上面都堆满一代代的水泥。
华天佑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对身边的府兵嘱咐道:“每一车都尽量多装几袋,都小心一些。”
“华公子就放心吧!
”府兵们笑着应答,动作却更加谨慎了。
赵樽看了看天色,走到韩蕾和赵灵儿身边:“丫头,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坐马车回去休息吧,这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天佑就行。”
韩蕾点点头,她确实感到有些疲惫。这段时间为了水泥厂的事,她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
赵灵儿挽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嫂子,那我们先回去吧,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马车行驶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韩蕾靠在车厢内,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缓缓后退的景色。
赵灵儿递给她一杯温水:“嫂子,喝点水吧。”
“谢谢。”
韩蕾接过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与赵灵儿闲聊着。
马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让人心神安宁。
不一会儿,疲惫的韩蕾就靠在软垫上小憩起来,赵灵儿见她娇俏甜美的面容上满是疲倦,便自觉的不再打扰她,拿过一条薄毯轻轻为她盖上。
当马车缓缓停在赵家宅院前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淡淡的红晕。
韩蕾被赵灵儿轻轻唤醒:“嫂子,我们到了。”
刚下马车,韩蕾就看到李嫂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期待。
一见到她们,李嫂立刻快步迎了上来,粗糙的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动着。
“王妃,灵儿姑娘,你们回来啦?饭菜已经做好了。呃……”李嫂说着,有些欲言又止。
韩蕾察觉到她的异样,温和地问道:“李嫂,有什么事吗?看你好像有话要说。”
李嫂抿了抿唇,还是鼓起勇气:“王妃……见您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太忙,我知道我不该,可我……”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