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指尖几乎要戳穿那张汇票。
阳光从商会雕花窗棂漏进来,在樱花印记上镀了层金,五片花瓣的弧度像淬过毒的刀刃。
\"承砚。\"她声音发紧,尾音带着细不可闻的颤,\"你看这花......\"
顾承砚接汇票的手顿了顿。
他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指腹轻轻抚过那枚印记——纸张是新的,油墨却有些发暗,像是故意做旧的。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旧书摊翻到的《申报》合订本,某张边角泛黄的新闻里,日本驻沪领事馆参赞的名片上,就印着这样的樱花纹章。
\"樱花火种。\"他低低念出这个词,喉结滚动。
三个月前他们端了日商设在吴淞口的情报站,从保险柜里翻出半本烧焦的笔记本,扉页用红笔写着\"樱花计划\",下面画着五瓣樱花。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随着情报站被烧,这个针对上海金融系统的渗透计划已经夭折。
苏若雪将茶盏推到他手边,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轻响让顾承砚回神。
她的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白,显然刚才攥得太用力:\"我今早去工部局档案室查了,这张汇票是从'远东贸易公司'账户转出来的。
可上个月我们刚联合银行封了他们的户头,按理说......\"
\"按理说不该再有资金流动。\"顾承砚替她补完这句话,指节抵着太阳穴。
窗外传来黄包车铃铛声,他却觉得有团乱麻在脑子里绞,\"他们换了壳。\"
苏若雪的手覆上他手背。
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算盘的薄茧,温度却暖得熨帖:\"要通知巡捕房吗?\"
\"不能打草惊蛇。\"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拇指蹭过她腕间那串翡翠手钏——那是定亲时他送的,此刻在两人交握处泛着幽光,\"极光号的事让他们学乖了,现在肯定藏得更深。\"他松开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本黑皮账簿,封皮上\"樱花火种\"四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墨迹已经有些淡了,\"我让阿海去查这汇票的来源,你......\"
话音未落,门被叩了两下。
阿海掀开门帘进来,青布短打还沾着码头的煤屑,额角渗着汗:\"顾先生,查着了。
这汇票是从恒丰祥银楼兑出来的。\"
顾承砚的钢笔\"啪\"地掉在账簿上。
恒丰祥他知道,开在四马路最热闹的地段,门脸是朱红漆的,门楣挂着\"百年银楼\"的金漆匾,掌柜陈九斤上个月还在商会喝他的茶,拍着胸脯说\"咱们做金子的,最恨东洋人的铜臭\"。
\"确定?\"他盯着阿海。
阿海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收据,边角还沾着油渍:\"我找了十六铺的票号老周,他说这汇票的密押只有恒丰祥用。
老周还说......\"他压低声音,\"恒丰祥最近走货走得蹊跷,前儿个刚进了二十箱缅甸翡翠,账上却只记了五箱。\"
苏若雪突然站起,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她抓起披风搭在臂弯,发间的珍珠簪子晃了晃:\"我现在去查恒丰祥的税务记录。\"
\"别急。\"顾承砚按住她的肩,\"你去太显眼。
我来。\"他扯松领口的盘扣,从衣架上拿下件灰鼠皮大氅,\"他们不是爱演吗?
我陪他们演场戏。\"
三日后晌午,恒丰祥的檀香混着金器的冷香扑面而来。
顾承砚踩着青石板跨进门,门楣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柜台后站着的伙计眼睛一亮,刚要喊\"顾少东家\",就见他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改口:\"这位先生,您看点什么?\"
\"给内子挑对金镯子。\"顾承砚指尖敲了敲玻璃展柜,\"要最时新的样式。\"
掌柜陈九斤从后堂转出来时,脸上的笑像抹了层蜜:\"顾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他搓着双手引顾承砚到雅座,小徒弟立刻捧上盖碗茶,\"您夫人喜欢素净的还是镶宝石的?
我这儿刚到一批南洋的红宝石......\"
\"陈掌柜倒是消息灵通。\"顾承砚端起茶盏,水面倒映出陈九斤突然绷紧的嘴角,\"我前儿个才跟若雪提了句想买首饰,您这儿连南洋宝石都备好了?\"
陈九斤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去擦柜台,金表链在腕间闪了闪——那是块日本产的\"菊水\"表,顾承砚在虹口日侨俱乐部见过同款。
\"顾先生说笑了。\"陈九斤干笑两声,\"做我们这行的,自然得眼观六路......\"
后堂突然传来算盘珠的脆响。
顾承砚侧耳听了听,那声音不对——正常打算盘是\"噼啪\"连响,可这声音里夹着\"嗒嗒\"的间隔,像是摩斯密码。
他放下茶盏,指节抵着桌面:\"陈掌柜,能借贵处账册一观吗?
我想买得明白些。\"
陈九斤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刚要说话,后堂门帘一掀,进来个穿竹布长衫的男人。
那人肤色极白,眉尾微微上挑,开口时带着股生硬的上海话:\"陈老板,那批货......\"他瞥见顾承砚,突然改了南洋口音,\"哎哟,这位爷也在?\"
顾承砚盯着他的喉结——刚才那句\"货\"是用日语说的,\"バイ\",尾音像沾了水的琴弦。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舌尖泛起股怪味,像是混了点苦杏仁。
\"这位是南洋来的黄先生。\"陈九斤擦着汗介绍,\"做珠宝生意的。\"
\"幸会。\"顾承砚笑着点头,目光扫过黄先生腰间的烟袋——烟丝是日本产的\"敷岛\"牌,他在日商俱乐部见过,装在绘着樱花的锡罐里。
他站起身,大氅下摆扫过陈九斤的算盘。
算盘下压着张纸角,露出半截日期:\"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可今天才三月初五,账册日期倒填了两天。
\"镯子改日再来挑。\"顾承砚整理着大氅,\"内子说要等她挑了样式再定。\"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陈掌柜,您这茶里的苦杏仁味挺特别,下次我让若雪给您带点苏州的碧螺春。\"
出了恒丰祥,顾承砚拐进条弄堂。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嘴——刚才那口茶他根本没咽,全含在腮帮子里吐进了袖扣暗格里。
转过弯时,他瞥见墙根蹲着个小叫花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
顾承砚走近,小叫花子突然低声说:\"黄先生进了虹口东照宫。\"
\"辛苦。\"顾承砚摸出块银元塞过去,\"告诉阿海,把恒丰祥近三年的货单、税单、钱庄流水全调出来。\"
暮色漫上屋檐时,顾承砚回到商会。
苏若雪正伏在案前,面前堆着十几本账册,发梢沾着墨点。
见他进来,她举起本账簿:\"承砚你看,大昌布行上个月的进项里,也有张带樱花印的汇票......\"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大昌布行的流水单背面,那枚樱花印记正泛着冷光,像朵开在阴沟里的毒花。
苏若雪的笔尖在账册上重重一顿,墨点晕开,将\"大昌布行\"四个字染成模糊的团。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将第三本账簿推到顾承砚面前——那是福源面粉厂的进项记录,最末一页的汇票边缘,五瓣樱花正泛着冷光。
\"承砚你看。\"她的指尖顺着三本账册的樱花印记划过,\"面粉厂的是三月初二,布庄是二月廿七,当铺......\"她翻开最底下那本泛着霉味的账册,\"同德当铺正月十五的死当票存根,这枚章盖在当票背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作废标记。\"
顾承砚俯身时,额发扫过她手背。
他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在三本账册间来回逡巡:\"跨行业,跨时间,金额从五百到三千不等......\"他突然抬头,眼底闪过锐光,\"他们在织网。
用合法交易做幌子,把资金分散到不同行业,等攒够了再......\"
\"再汇到某个核心账户。\"苏若雪接上他的话,喉间发紧。
她想起前日在恒丰祥闻到的苦杏仁味,想起那些倒填的账期——敌人不是在撒钱,是在铺路,\"就像往水里撒麸皮,等鱼群聚拢了再收网。\"
顾承砚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棉麻袖口传来:\"我来引鱼咬钩。\"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唰唰写着,\"以商会联合授信的名义,请这三家的老板今晚来同福楼吃饭。
他们最近都在申请低息贷款,这由头合情合理。\"
苏若雪望着他笔下飞舞的字迹,忽然抓住他手腕:\"你要在席间试探?\"
\"他们做贼心虚。\"顾承砚将便签推给她看,上面\"樱花火种\"四个字被圈了又圈,\"我故意提三个月前端掉的情报站,看谁坐不住。\"他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若雪,你帮我备份假的授信方案,数字要漂亮,但条款留漏洞——越像真的,他们越信。\"
暮色降临时,同福楼二楼雅间飘着蟹粉狮子头的鲜香。
顾承砚端着酒盏,目光扫过圆桌上的三人:福源面粉厂的周老板正夹着醉虾,油光蹭在靛青马褂上;大昌布庄的林掌柜摸着新留的八字胡,盯着墙上\"货真价实\"的金漆匾;同德当铺的陈德贵最安分,低头拨弄着茶盏,指甲缝里沾着没擦净的铜绿。
\"上月工部局说要整顿金融秩序。\"顾承砚放下酒盏,瓷器与红木相碰的脆响让陈德贵肩头一颤,\"各位可听说,前阵子烧了个日商情报站?\"他夹起块狮子头,\"那本子上写着'樱花火种',说是要烧了咱们的钱袋子。\"
周老板拍着桌子笑:\"顾少东家吓唬人呢!
东洋人的阴谋能过得了咱们商会?\"林掌柜跟着附和,只有陈德贵的筷子\"当啷\"掉在碟子里。
他弯腰捡筷子时,顾承砚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像条爬动的蚯蚓。
\"陈老板这是......\"顾承砚端起茶盏,\"被狮子头烫着了?\"
\"不、不碍事。\"陈德贵擦着汗站起来,\"内子突然犯了胃气,我得回去看看。\"他踉跄着往门口走,门帘掀起时,穿堂风卷进来股霉味——是当铺里老木头和旧布料混着的味道。
顾承砚给阿海使了个眼色。
阿海装成跑堂的,擦着桌子应了声,转身就从后窗翻了出去。
三日后凌晨,虹口的雾像团湿棉花。
顾承砚站在同德当铺后巷,听着军统特派员压低的声音:\"钱庄在地下二层,地道通着黄浦江。\"他摸了摸怀里的名单——阿海跟踪陈德贵时,看见他从钱庄暗格里塞了个铁盒,盒子里除了账本,还有张写满工厂名字的纸。
\"动手。\"他轻声说。
砸门声、喊叫声混着雾飘向天际时,顾承砚在大昌布庄的仓库里找到了更关键的东西。
苏若雪举着煤油灯,光线映在她紧抿的唇上:\"承砚,这里......\"
他接过她递来的牛皮纸袋,封条上的樱花印记还带着新鲜的浆糊味。
展开泛黄的信纸,第一页是\"樱花计划二期目标\",下面列着\"荣兴纺织厂福昌机械局泰来制革厂\",每个名字旁都画着红圈。
顾承砚的手指往下滑,最后一行的墨迹突然重了些,像是笔尖顿了顿——
\"苏府旧宅\"
苏若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凑过来看,灯芯\"噼啪\"爆了个花,将\"旧宅\"两个字映得发红。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声音轻得像飘在雾里:\"那是我十岁前住的地方......\"她顿了顿,\"三年前我爹把它捐给慈善会,现在该是空着的。\"
顾承砚合上纸袋,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里。
窗外传来警笛的尖啸,他望着她泛白的指尖,喉间像堵了块热铁:\"若雪,明天我们就去旧宅看看。\"
苏若雪点头,目光却仍停在纸袋上。
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啦作响,最后一页的\"苏府旧宅\"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团烧不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