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老城厢还浸在墨色里,顾承砚的皮鞋碾过青石板缝里的露水,发出细碎的响。
苏若雪攥着他的袖口,指尖凉得像块浸了水的玉。
\"到了。\"他停在一堵剥落的灰墙前。
墙根长着半人高的野蒿,风过处扫过她发梢,带起股陈年木屑混着霉味的气息——和她记忆里母亲妆匣打开时的味道重叠了一瞬。
苏若雪望着门楣上模糊的\"苏宅\"二字,喉间发紧。
十岁那年她被乳母抱上黄包车,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我爹说...说这里闹耗子,才捐了。\"她声音发颤,指甲掐进顾承砚掌心,\"可我总梦见院里那棵梅树,开得比雪还白。\"
顾承砚反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摸出怀表。
表盖开合的脆响惊飞了墙头上的夜猫,猫眼绿莹莹地扫过两人,\"再过半个时辰巡捕房换班,我们速战速决。\"他从怀里掏出铜钥匙,是今早托人从慈善会老会长那里求来的——那老头听说要查旧宅,手都抖了三抖,连说\"作孽作孽\"。
门轴吱呀一声,霉尘扑了满脸。
苏若雪呛得咳嗽,却在抬眼的瞬间顿住。
那棵梅树还在。
枯枝戳向灰沉沉的天,枝桠间缠着半片褪色的红绸,像谁遗落的旧年心愿。
她记得母亲总在梅树下晾手帕,素白的帕子搭在枝桠上,风一吹就飘成雪。\"承砚...\"她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挪过去,鞋跟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我小时候总在树根下埋糖纸,怕被哥哥抢。\"
顾承砚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满地碎砖。
墙角堆着半朽的檀木箱,箱盖裂口里露出半截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慈善会没清理彻底?
他刚要提醒苏若雪小心,就见她突然蹲下去,指尖拂过树根旁一块凸起的土包。
\"这里...\"她用指甲抠开表层浮土,露出块暗红色陶片,\"我埋糖纸的地方,底下是青砖。\"
顾承砚立刻蹲下来,从怀里摸出折叠小刀。
两人的影子在煤油灯下交叠,刀尖挑开泥土的声音像春蚕啃叶。
挖到半尺深时,金属刮擦声惊得苏若雪缩回手,顾承砚却眼尖地抓住那抹锈色——是只巴掌大的铁盒,边缘结着暗褐色的土痂,像块从地底下长出来的瘤。
\"若雪。\"他用帕子裹住盒子,递到她面前。
她的手指刚触到盒盖,就猛地一颤。
铁盒凉得刺骨,像块浸过冰水的石头。\"我娘...我娘的手炉也是这种凉意。\"她轻声说,指甲慢慢抠进盒缝。
锈渣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和一枚巴掌大的铜牌。
信笺展开时,苏若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泛黄的纸页上是她熟悉的小楷,每个字都像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的:\"阿雪,若你见此信,当知苏家梅树底下藏的不只是糖纸。
你祖父当年与松坡先生共办织布局,梅树是'实业救亡'的暗桩...\"
\"松坡先生?\"顾承砚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
蔡锷字松坡,民国初那批搞实业救国的先驱里,确实有位苏姓纺织商。
苏若雪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我娘...她从来没提过这些。
只说祖父是染布匠,说...说我周岁抓周抓了算盘,她高兴得整夜没睡。\"她指尖发抖,翻到信笺背面,\"这行小字...'梅社信物,勿落人手'。\"
顾承砚的目光落在那枚铜牌上。
梅花纹路刻得极深,花瓣边缘却有圈若隐若现的云纹——和三天前在仓库里见到的樱花印章,云纹走向分毫不差。
他捏着铜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樱花会的人追查苏宅,根本不是为了地皮,是冲这枚信物来的。
\"若雪。\"他突然握住她发冷的手腕,\"你母亲生前...有没有提过'梅社'?\"
苏若雪抬起脸,睫毛上挂着泪。
风卷着梅枝扫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
远处传来巡捕吹哨的声音,顾承砚的问题被裹在风里,轻轻撞进她耳中。
她望着他眼底的暗潮,突然想起昨夜在仓库,那页\"苏府旧宅\"被灯花映得发红的模样。
\"梅社...\"她喃喃重复,记忆里浮起母亲临终前的画面。
病床上的女人攥着她的手,窗外的梅树正落着雪,\"阿雪,以后要像梅树...根扎得深些,再深些。\"
当时她只当是病中呓语,此刻却像被谁拿针挑开了层纱。
顾承砚的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将信笺和铜牌小心收进怀里。
巡哨声更近了,他拉着她往门外走,鞋底碾过一片碎瓷,发出清脆的响。
\"不管他们要找什么。\"他侧过身护着她,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帮你守着。\"
苏若雪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伸手按住他心口。
那里隔着两层衣料,还能摸到铁盒的轮廓。
\"承砚。\"她吸了吸鼻子,\"我好像...有点明白我娘说的'根'是什么了。\"
晨光从东边漫过来时,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顾承砚回头望了眼那棵枯梅,枝桠间的红绸在风里晃啊晃,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牌,云纹在指腹下起伏,像某种沉睡的心跳。
顾承砚的马车刚拐进顾家后巷,苏若雪突然攥住他的衣袖。
\"承砚。\"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你刚才问'梅社'...我娘提过。\"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晨光漏进来,照见她眼尾未干的泪痕。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伸手覆住她交叠在膝头的手——那双手还攥着从旧宅带出来的信笺,边角被指甲掐出褶皱。
\"什么时候?\"他放轻声音,像怕惊碎了什么。
苏若雪望着车窗外飞掠的青瓦,记忆突然被扯回十年前那个雪夜。
母亲的绣楼里烧着沉水香,她跪坐在床沿,看炭火将药罐里的雾气烘成白蝶。\"阿雪,来。\"女人的声音比平日轻,却格外清晰,\"娘要走了...但有些话,得落在你心口。\"
她当时哭到喘不上气,只记得母亲的手抚过她后颈,在发髻里塞了枚梅花银簪。\"梅社不可负。\"那六个字裹着药气钻进耳朵,她却只当是病中胡话,如今想来,连母亲咳嗽时溅在她衣襟上的血渍,都成了某种暗号。
\"她临终前说的。\"苏若雪的指甲深深掐进信笺,\"我那时小,只当是...是要我守着梅树。\"
顾承砚的掌心沁出薄汗。
他早该想到,苏夫人那些\"梅树要扎根深些\"的叮嘱,原是埋在女儿血脉里的密码。
马车停在顾宅后门时,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苏若雪搀下车,转身对车夫道:\"去电报局,给苏州李墨白先生发急电——就说'梅社故物现,求证当年事'。\"
李墨白是林泽远生前最信任的报人,当年跑过实业救国的专题,手里攥着好些不为人知的旧档。
顾承砚扶着苏若雪往偏厅走,路过前厅时正撞见顾老爷的贴身管家老周捧着茶盘出来,他眼尾微垂,将苏若雪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老周的眼神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多停了半秒,这细节被他记进心里。
偏厅的炭盆烧得正旺,苏若雪捧着热茶,指节还在发抖。
顾承砚翻出抽屉里的电话号码簿,手指快速划过\"李宅\"那一页。
电话接通时,听筒里传来老报人沙哑的咳嗽:\"顾先生?
林老弟走前说过,若有人提梅社...你且说,可是见着梅花铜牌了?\"
苏若雪猛地抬头,热茶泼在绣鞋上都未察觉。
\"梅社起于光绪三十年。\"李墨白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像是对着话筒坐直了身子,\"张謇、苏润之那批人凑的,表面是丝绸行会,实则暗中给革命党运过军火,'九一八'后还往东北送过药品。
铜牌是执委信物,全上海不超过五块。\"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沿,指背青筋凸起。
三天前在日商仓库查获的账本里,\"樱花会\"密使的批注上画着云纹,与铜牌边缘的纹路分毫不差——他们要的根本不是苏宅地皮,是借梅社的名号,把水搅浑。
\"日本人精明得很。\"李墨白的叹息透过电流刺进耳膜,\"若他们能伪造梅社复出,民族资本家要么自乱阵脚,要么被牵连成'通敌'。
苏宅是梅社最早的联络点,他们要的是...引子。\"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缩在椅子里的苏若雪。
她正盯着自己发顶的梅花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此刻在炭火下泛着暖光。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商会听的消息:三井洋行今早派人找过慈善会,打听苏宅\"捐地\"的手续。
\"若雪。\"他走过去蹲在她脚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腕,\"我需要你对外说,旧宅要卖。\"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卖?\"
\"对。\"他将铜牌从怀里掏出来,在掌心颠了颠,\"日本人以为我们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们就装成急着脱手的样子。
铜牌我交给陈会长保管,商会保险库的锁,比巡捕房的铁门还结实。\"
苏若雪望着那枚铜牌,忽然伸手摸了摸他鬓角的碎发。\"你总说'我帮你守着'。\"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现在我才知道,你守的...是整座城的根。\"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窗外传来老周的咳嗽。
他迅速将铜牌收进内袋,转身时已换了副从容的笑:\"老周,可是父亲找我?\"
\"老爷说,三井洋行的藤田先生下午要来拜访。\"老周的目光在苏若雪脸上顿了顿,\"还说...苏小姐若是得空,不妨去账房查查上季度的丝缎进项。\"
苏若雪起身整理裙角,经过顾承砚身边时,将那封母亲的信笺塞进他手心。\"替我收着。\"她垂眼笑了笑,\"等梅树再开花时,我们一起看。\"
顾承砚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指腹摩挲着信笺上的墨迹。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他突然想起李墨白最后说的那句话:\"苏润之的孙女...该见见梅社的月亮了。\"
夜幕降临时,苏若雪又回到了旧宅门前。
巡捕房的探照灯在远处扫过,她借着月光望向那棵枯梅。
枝桠间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系的蓝布——是顾承砚走前怕她担心,特意系的记号。
她摸出怀里的梅花银簪,在月光下与铜牌轻轻相碰。\"我是不是...\"她对着梅树轻声说,\"不只是个账房?\"
风卷着碎叶掠过她脚边,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苏若雪将母亲的信笺贴在胸口,转身时,袖中漏出半张纸角——那是她趁顾承砚不注意,从信笺里抽出的半页,上面用朱砂画着梅社在上海的联络点分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