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足印·冷宫烬
尸首横陈。
壮硕太监逃窜时踢翻的铁皮桶歪斜倒地,桶壁凹陷,边缘卷起锋利的铁皮茬子。浑浊发灰的脏水泼溅一地,混着黏腻半干的血污、馊腐的糊状物、飞散的骨渣,在冰冷粗粂的石板地上洇开一片令人作呕的、近乎黑色的泥沼。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腥臊腐食的气味,混合着冷宫积年的霉尘与朽木气息,凝成一张沉甸甸、湿漉漉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铁砂。
沉舟站在泥泞血污的中央。
那只刚刚拍碎下颌骨、沾满红白污秽的手掌,还死死摁在自己冰冷的颊上。粘稠、滑腻的触感如同活物,紧贴肌肤,渗着刺骨的冰凉和绝望的温热。
她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脏污的颊上投下细碎抖动的阴影。
吸气。
冷宫里腐朽浑浊的空气,灌满了铁锈味、碎骨腥气、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腐烂油脂味儿,狠狠冲撞进肺叶深处,带来一阵被强行压抑的、刀刮般的锐痛。
呼气。
气息喷吐在粘满污物的手背上,带着微弱的白雾,吹不散半分腥膻。
眼皮再次睁开。
眼底那片空茫的死寂冰海,被方才手掌下汲取的那点温度——那点尸体最后的温热和浓烈死亡气息——悄然点沸。冰层碎裂,寒烟升腾,冰海深处,一点猩红如同淬毒的针尖,无声!暴!亮! 带着被唤醒的毁灭本能,刺穿所有的空茫与麻木!
目光倏然钉在地上那两具扭曲的尸体,如同毒蛇锁定了温热的血源。
动作快过残存的意识。她猛地撤开捂脸的手!
那沾满血骨渣的手掌并未去擦脸上残留的污渍,反而五指箕张,如同猎鹰抓取!狠!狠!探!向!斜倒在血泥边缘的尖细太监尸体!
目标!腰!间!
指尖如同烧红的铁钩,“嗤啦——!”一声撕开油腻的靛青色太监服!精准无比地钩住了藏在里面的——
一根沉!甸!甸!的!黄!铜!腰!牌! 牌身冰冷坚硬,边缘圆滑,正中阴刻着几个模糊难辨的篆字,下方还栓着一段油污浸透的细皮绳。
捞起腰牌!铜牌入手的瞬间带来沉甸甸的凉意。她看也不看,指力如钳,猛地一攥!咯嘣!皮绳应声崩断!断绳如同死蛇般滑落血泥。
铜牌被紧紧攥在掌心!
如同攥住了某种冰冷而确定的倚仗。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哐——!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铜!锣!拖!着!长!音!的!破!响!猝!然!撕!开!冷!宫!外!死!寂!的!长!廊!
伴随着破锣嗓子拖曳的、毫无情绪的例行呼喝,沉重、缓慢而规律的脚步声!正从长廊东侧!稳!步!逼!近! 方向直指这血腥弥漫的冷宫院落!
是打更的!
声音传来的刹那——
“噗通!”墙角,那个一直筛糠般抖着、几近晕厥的老妪,如同被最后一点声响震断了弦!瘦枯的身体重重一软,彻底歪倒在地上的破布堆里,蜷缩成一团僵硬的黑影,连呜咽的力气都已耗尽。
沉舟攥着腰牌的右手骤然收紧!冰冷的铜牌硌着指骨生疼!
打更的更夫巡夜!路线固定!声音熟悉!是这冷宫里唯一被明确标注在时间里的动静!他们快到了!近在咫尺!
暴露!
念头如同冰锥刺穿所有杂念!
没有任何犹豫!她的身体在听见锣响的第一时间便已做出反应!如同一张被寒风瞬间绷紧的弓!猛地侧身!视线如同最精准的雷达,在血腥狼藉的屋内死地急扫——
窗户?破败的木格窗纸被尘土糊死,无法通行。
后墙?厚重条石垒砌,连条缝隙都没有。
房梁?木质腐朽,暴露的椽子根本撑不住人。
唯一出口——院!门! 已被死尸堵住一半!
打更人的脚步声如催命鼓点,混着铜锣的余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退路……没有退路!这斗室是铁打的囚笼!
沉舟冰冷的瞳孔猛地一缩!掠过歪倒的老妪时没有丝毫停顿,最后死死钉在屋内唯一能藏人的——
那只由破木板钉成的、歪斜靠在墙角、散发着刺鼻霉烂气味的——烂!衣!柜!
柜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口子如同巨兽垂死的嘴巴!
时间!来不及思索!
她动了!身形如同被疾风裹挟的残影!冲向那烂衣柜!
方向!却非入口!
而是在距离衣柜尚有半步之遥时!身体猛地刹住!重心下沉!一只脚如同生了根般钉在血污泥泞的地面!另一条腿闪电般向后扬起!腿!弯!如!钩! 狠!狠!蹬!在!歪斜柜子那破朽的侧板之上!
“砰嚓——哗啦!!!”
一声朽木不堪重负的爆裂!烂木板如同纸糊般向内塌陷!露出一个更加狰狞的破洞!柜子里霉烂的布片和沉积的灰尘如同灰色的烟瀑!喷溅而出!
沉舟借着这凶狠一蹬的反冲之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改变了方向!猛!地!朝!屋!内!角!落!那!扇!早!已!被!壮!硕!太!监!撞!开!的!窗!户! 狂!扑!而!去!
窗户!窗棂木条腐朽如酥,覆盖其上的污黄窗纸如同烂皮,在寒风中发出残喘般的“噗噗”声!
打更人的脚步声已到院外!铜锣刺破夜色:
“哐——哐——”
近在耳畔!
沉舟人未至!那只空着的左手已然快如毒蛇!并!指!如!刀!对着那层脆弱不堪的窗纸——
“噗嗤!”
无声刺入!手腕微转!向外一划!如同撕裂一张烂布!
“刺啦!”整片污黄破烂的窗纸被瞬间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碎纸纷飞!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无形的洪水猛兽!瞬间席卷而入!
豁口出现的瞬间!
沉舟的身影如同融入黑夜的幽灵!没有丝毫迟滞!头!肩!合!一!如同游鱼冲开水障!猛!地!从!那!撕!开!的!窗!户!豁!口! 撞!了!出!去!
动作狠辣决绝!腐朽脆弱的窗框木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撞得向内猛地凹陷、扭曲!断口的木刺狠狠刮过她的后背衣衫,发出“嗤啦”的撕裂声!她如同摆脱蛛网的飞蛾,瞬间融入了窗外更加浓稠、更加寒冷的黑暗之中!
也就在她身影消失、窗棂震动的余响尚未平息之时——
“吱呀——!”
一声刺耳的、带着不耐和习惯性敷衍的摩擦声!
冷宫那扇本就半开的、被血尸堵了一部分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完!全!推!开!
木门撞在门后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佝偻、瘦小、裹着厚重破棉袄、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和一面破旧铜锣的更夫身影,被灯笼昏黄摇曳的微光勾勒在门槛上!
“老腌臜!死透没?省得咱家天……”干瘪的骂声刚吐出一半,气死风灯笼昏黄的光晕便摇曳着扫进了屋内!
那堆刺目惊心的腥红血肉!横陈的死尸!泼溅的污秽!还有那被彻底撕烂、歪斜欲倒的破烂窗户……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地狱的绘卷!赤裸裸地撞进了浑浊的老眼中!
“嗬——!”喉咙深处一声短促到极点、如同被生生掐断了气管般的倒抽冷气!老更夫佝偻的身体猛地僵直!提着灯笼的手剧烈地哆嗦起来,油纸灯笼疯狂摇晃,光线在满屋血腥狼藉上乱跳,如同受惊的鬼火!他的下巴脱臼般哆嗦着,脸上所有的横肉都因极致的惊骇而扭曲成一团死灰!喉咙如同锈死的风箱,除了“嗬嗬”的漏气声,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打更同伴也紧随其后探头,瞬间!脸色煞白如纸!
屋内。唯一的活物。墙角那堆破布烂絮中。
缩着的老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和撞门声,激起了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恐惧。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被灯笼照亮的两张惊骇欲绝的脸,嘴唇嗫嚅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般开合着,却只吐出一个破碎的、几乎淹没在风里的气音:
“……鬼……跑……跑出去了……”